第25章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話若是出自他人之後,便也只是討好之言。然而在那衛家滿門牌位之前,所有人卻都知道,無論出於是懷著怎樣的心思說這話,這的確是衛家這百年來所作所為。

這是漂亮話。

生於護國之家,死於護國之戰。

“妾身不過一介女流,不知衛家何罪,不知小叔何罪,但卻知我衛家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小叔為其過錯抵命,那妾身請陛下讓衛七郎死於兵刃殺伐,以成全我衛家報國之心。”

衛家男兒,莫不亡於兵刃,又怎能讓小人羞辱?

楚瑜擡頭看向皇帝,神色平靜:“楚瑜出身將門,亦曾隨父出征,以護國護家為己任。衛家兒郎亦是如此。衛家兒郎可以死,卻理應死在戰場上,而非牢獄中。”

皇帝沒有說話,他目光落到衛忠的名字上,許久後,他轉過身,回到了宮門內。

“並非為一己之私。”

宮門慢慢合上,皇帝揚袖出聲:“帶衛韞上殿來!”

“國有國法……”

這話讓曹衍心裏一緊,這些時日衛韞在獄中別打之事他是清楚的,衛家結怨甚多,如今衛家遇難,衛韞就成了最好的發泄口。所有人都以為七萬人葬於白帝谷這樣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當年秦王案一般。誰曾想,衛韞居然還有面聖的機會?

“陛下,妾身帶著舉家前來,祈求陛下放衛氏七郎衛韞出獄。”

曹衍想要開口說話,卻看見謝太傅一眼掃了過來。

皇帝收了自己的心神,壓著情緒道:“你跪在此處求見朕,又是為何?”

他目光裏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驟然清醒。

“哦,楚瑜。”皇帝點了點頭,這位新婚當日丈夫就奔赴戰場的姑娘,他是聽過的。他還同謝貴妃笑過,說衛珺回來,必然進不去家門。

不能說,他不能說。

“回稟陛下,妾身乃鎮國候世子衛珺之妻,西南大將軍之女楚瑜。”

如今皇帝一定要見衛韞,這事兒根本瞞不住。他沒在天牢裏動過衛韞,此刻若他多加阻攔,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進去。

皇帝沒說話,他來到楚瑜身前,垂眸看向楚瑜面前衛忠的牌位,沙啞道:“你是衛家哪位夫人?”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著衛韞到來。

皇帝走上前去,太監上前來為他撐傘,著急道:“陛下,小心腳下泥水。”

過了許久,外面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而後皇帝便看到,那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人用轎子,慢慢擡了進來。

看到這一幕,只要稍有良知,都難有鐵石心腸。

他衣衫上沾著血,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神色憔悴,卻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初。

所有人終於知道,為什麽長公主讓他們來這裏。

皇帝看見這樣的衛韞,面色大變。

而這一幕震撼的不只是這位皇帝,他身後文武百官,在看見這天地間潑灑的大雨,看見那英烈的牌位立於風雨泥土之間時,都不由得想,讓這風雨停了吧。

然而衛韞卻還是掙紮著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聲:“衛氏七郎,叩見陛下!”

帝王之手,終於微微顫抖。

他聲音沙啞,與皇帝記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他自以為帝王血冷,卻在觸及這女子與那衛家如出一轍的眼神,在看到那上百牌位安靜立於面前,在看見衛忠的牌位立於女子身前,仿佛帶了眼睛,平靜注視他的時候——

衛家曾蒙恩寵,衛韞也與皇帝頗為親近,可以說是皇帝眼看著長大,如今成了這副模樣,皇帝咬著牙詢問:“你怎的成了這幅樣子?”

哪怕他不知道邊境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帝王一生,什麽陰暗他沒見過?哪怕是猜,也猜得出這位幹凈了一輩子的將軍,遭遇了陰謀和不公。

衛韞沒說話,皇帝擡起頭來:“大理寺卿,你出來給朕解釋一下,好好的人進去,如今怎麽就成了這樣子?!”

年少伴讀,弱冠伴君,再之後護國一生,埋骨沙場。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沖出來,跪到地上,開始拼命磕頭:“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一瞬之間,皇帝覺得自己仿佛是來到少年時,看到了少年時的衛忠。

皇帝沒有理會大理寺卿,他紅著眼,從台階上走下來,一步一步來到衛韞面前,溫和出聲:“衛韞,今年幾歲了?”

楚瑜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在這帝王出現時,她沒有哀嚎,亦沒有哭泣,她只是平靜看著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堅韌又清澈。

“再過半月,年滿十五。”

良心安否?

“十五了……”皇帝嘆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賜你死罪,你可願意?”

這一道宮門仿佛是陰陽相隔的兩個世界,衛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經故去的人帶著兩位未亡人,平靜看著這宮門內的他們,似乎在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