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6/7頁)
“回吧。”
留給晏書珩的,只有這陌生又冷淡的兩個字,再無別的。
書僮勸道:“天色已晚,您再不走,不然我該受家主責難了。”
晏書珩透過浮動的視線,看向那孩子,臉上綻出赤子般幹凈的笑:“我到恩師門下時,亦是這般年紀。”
不待書僮回應,他已自行起身,朝門畢恭畢敬地行禮。
晏書珩遞給書僮一個妥善包好的油紙包:“老師年事已高,往年所用方子藥性過猛,當少用為好,此前我從建康千清觀求得一外敷偏方,家中老仆用過亦說見效,可試一試。”
書僮接過了,不敢擡頭看他失落的眼:“我會的,您放心回吧。”
晏書珩不再多說,出了小院。
雨勢漸大。
到半山腰處,祁君和正要上馬車,卻見晏書珩一撩袍角,在山道上跪下,朝著遠處小院重重磕頭。
山道上亂草遍布,一個響頭,額上便是一道創口。
青年渾身濕透,鬢邊濕發粘在額角,宛如有了裂痕的美玉。
哪還是那光風霽月的世家長公子?
祁君和撐傘上前:“這是何苦,老先生也看不見你的心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且自珍重啊!”
雨水沖刷下來,晏書珩仰面,雨線從萬丈高中墜下。
他笑了,任雨水沖刷。
溫潤話語在雨中時隱時現。
“恩師的畢生願景是讓天下有才學的寒士也能施展抱負,當初教導我,也是見我曾長於民間,望我不改初心。恩師於我,亦師亦父;殿下於我,是伯樂亦是摯友。我背棄了殿下,背棄了自己的志向,如今這區區一跪,不過是為了圖自己心安,談何心意。”
祁君和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晏書珩。他的姑母是晏書珩的母親,對於晏書珩的經歷,他多少知道一些。
晏書珩從出生後走丟,三歲多被尋回晏家,因身世有疑,起初不受待見,唯一重視他的祖母一年後過世,母子關系疏淡,父親早逝,祖父嚴苛,族中眾弟妹三歲已能吟誦名篇,而晏書珩四歲還寫不好字。是陳皇後賞識,稱此子鐘靈毓秀,讓年幼的晏書珩入宮做太子伴讀,由此得以與時任太子太傅的吳老先生結緣,吳老先生的傾囊相授,讓晏書珩這塊被石頭包裹著的美玉得以展露,年少時便名滿洛陽。
但明珠蒙塵的那幾年相比後來的耀目光華實在不堪一提。
更多時候,祁君和見到的是那眾星拱月的晏氏長公子。
而如今他褪下玉冠華服,一身素簡青衫,獨自跪在暗暗雨暮中,背影透著堅定而孤寂。
祁君和不知如何寬慰。
晏書珩已起身,雨幕下神色和語氣都變得朦朧。
“回吧。”
清越嗓音無甚情緒。
馬車顛簸著隱入無邊雨簾中。
山道上,帶著蓑衣鬥笠的書僮跑回小院:“家主,師兄在半山腰磕了幾個響頭,待了會就走了。”
暗室內,須發斑白的老者沉默地對著那包已細心分裝好的藥。
書僮不解:“您已時日無多,為何不見師兄最後一面?”
老者背著光的身形像株蒼老枯木,無悲無喜道:“不破不立,無論他初心在否,都不該任由自己留有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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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鳶,夫君還未回來麽?”
天色已晚,阿姒剛鉆進紗帳內,又忍不住探出頭問道。
竹鳶回道:“郎君走前囑咐,他會晚歸,讓娘子不必等。”
阿姒不再問,拉上紗帳歇下。
夜暮沉沉,雨已停了很久。
院門吱呀開了,晏書珩走入院中,竹鳶迎上來。
燈下的青年一身濕衣,發間還滴著水,額間也有淡淡血跡。
竹鳶不由得長大了嘴,若不是這張清俊的臉和一身雨水都遮不住的清雅,她險些以為這不是長公子。
“您……婢子為您備水!”
晏書珩叫住她。
竹鳶轉過身:“長公子有何吩咐。”
青年立在院中,目光深邃地看向一片漆黑的廂房。
“她睡了麽?”
竹鳶覺得他提及阿姒的語氣格外平靜,沒了往日隱隱的逗弄。
這平靜不算冷淡,更像是反復沉浮過後的冷寂。
竹鳶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樣的話,見狀,添補道:“今夜娘子等了您好一會,直到婢子再三勸說才睡下,也就半刻鐘前。”
青年意味不明地輕笑。
“在等我,是麽?”
溫柔的語氣讓這句話蘊含的情緒變得曖昧難辨,竹鳶懵然看著他往凈房去了。
晏書珩出來後,已是深夜。
屋內未點燈,今夜亦無月色可借,周遭盡是濃稠的墨色。
黑暗無邊無際。
他打住了點燭的念頭,靠感覺摸索著朝內間走去。
短短幾步路,長得沒有盡頭,未知的黑暗讓他每一步都如行在煉獄之中,每一瞬都被拉得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