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陳姒月。
這個名字似剛縫好的米袋邊緣未來得及打結那一截線, 只消輕輕一扯,縫好的口袋便被輕易拆了來。
那些記憶壓抑了許久,像袋中大米,甫一尋到缺口, 便洶湧溢出。
陳姒月。
阿姒茫然念著這個名字。
耳際有個溫厚的聲音耐心解釋:“不按卿字輩給阿姒起名, 是因你阿娘希望阿姒將來不必受家族束縛。”
阿姒轉過身, 身側的層層白紗忽而被染上鮮亮的嫩綠, 變成層層疊疊的荷葉,她正身處一處湖中, 擡頭一看, 天穹湛藍, 澄澈如洗。
那應當是五六歲的時候。
彼時的阿姒已能說會道,漸漸知曉了很多事情,也隨之生出諸多疑惑:“爹爹,您為何不按著卿字輩給我起名呢, 莫非當真和道士所說那般,是為了避災祛病?還有, 我明明不體弱,卻要說我體弱多病,平日不讓我見外人就罷了, 我連族中的叔叔嬸嬸,兄弟姊妹都未見過幾次,是不是爹怕我給您丟醜?”
她的爹爹,彼時還在外郡任職、寄情山水的陳伯安揉了揉她腦袋。
陳伯安眼底的慈愛近乎憐憫:“因為阿姒是九天神女遺留在凡間的孩子,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自得好好藏起來, 否則若被人瞧見,只怕要將阿姒竊走。”
這個回答讓阿姒很是滿意。
往後十幾年的歲月裏, 這句話就像一塊盾牌,一直陪伴著她。
她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
也的確如此。
雖早早沒了娘親,但爹爹將她姐妹二人捧在掌心,阿姐待阿姒更是好得不像話。他們的疼愛便是套在她身上的金絲軟甲,貼在心口,觸之柔軟,卻也能替她抵禦世間煩擾的侵襲。
年幼的阿姒奪過船槳,頗得意道:“爹,我像不像個采蓮女?”
陳伯安笑了,再次揉揉她腦袋:“我們阿姒學什麽都像。”
彼時因朝中有祖父位列三公,姑母又貴為皇後。陳氏一族為避免樹大招風,惹其余世家忌憚,選擇部分蟄伏。因而爹爹雖有才幹,也只能暫且隱居。
可旁人都以為爹爹是借隱居造勢,以博個名士噱頭。但阿姒知道,爹爹性情曠達、不慕榮利,他是借著蟄伏隱居時,趁機帶著兩個女兒寄情山水。
由此,阿姒和姐姐自小隨爹爹與山水作伴,與鳥雀為友,遠離塵囂,除去不能騰雲駕霧,與神仙也無區別。
只是阿姐比她大了五歲,待阿姒八歲時,阿姐已十三。
爹爹能教她們琴棋書畫,可士族閨秀的儀態教養,世家大族之間的人情往來卻還需在禮樂宴飲之中習得。
因此阿姐離開了他們,回到族中。
再見阿姐,已是兩年後。
彼時阿姒剛滿十歲,祖父身子骨在那幾年裏逐漸衰竭,陳家要想長盛不衰,需要有新的人去延續火焰,爹爹縱志在山水之間,也不得不為了家族至仕。
他帶著阿姒回了族中。
馬車停在陳府朱門前,立在高大閥閱之下時,阿姒仰望著其上刻著的累世功勛時,忽然感到惴惴不安,她牽著爹爹袖擺問道:“阿爹,我是不是也要像阿姐在信中說的那般,習閨秀儀態,練琴藝女工,還需背四書五經,甚至隔三差五列席宴會和別家的兒郎女郎打交道?”
十歲的她剛開始抽條,快長到爹爹胸口,但陳伯安還是習慣地把她當成小孩,擡手揉了揉阿姒發頂。
“阿姒的話,不必做這些。”
阿姒松了口氣,又無端內疚:“為何?這樣的話,阿姐豈不是很委屈。”
陳伯安擡頭仰望閥閱。
高大的閥閱將他一個七尺男兒都襯得矮如螻蟻。
他沉默地看了稍許,輕嘆。
“因為已經有別的女子替阿姒去做過這些事了,她做這些事,便是為了讓阿姒往後不必做這些。”
阿姒問道:“是阿姐嗎?”
陳伯安搖搖頭,卻未再說下去。
阿姒便當那位用心良苦的女子是阿姐,因為阿姐對她實在是太好了,她給她繡香囊,替她梳妝,還總念叨著:“我們阿姒是世上最好看的女郎。”
回到族中後,阿姒因一時不習慣世家大族的人情往來,鮮少與旁人打交道,族中兄弟姊妹聽說她“體弱多病”,亦不敢來打擾。其中也有祖父和父親縱容回護之故,可這縱容卻讓阿姒納悶。
她無端覺得,這是種補償。
可補償什麽呢?
她不需要練琴,不需要學習閨秀禮儀,更無需背四書五經。
她已經很自由了。
數月後,在洛陽見到姑母陳皇後時,阿姒更覺得她的自由在陳家這樣的大族中格外難得,也因此倍顯怪異。
彼時阿姒回到族中已久,早已對鐘鳴鼎食之家的富貴見慣不慣,但洛陽的繁華仍是讓她眼花繚亂。那巍峨洛陽宮,更如金頂最上方的明珠,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