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長至(第9/12頁)

有這樣一位父親,在很久之前,在他還是一個稚童的時候,他曾深深地失望過,到後來,就不失望了。人是不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的,既然已經是這樣一個父親的兒子,那何必還有什麽怨言呢。

可是一見了她,他忽然心裏發酸,他覺得委屈,太委屈了。

憑什麽,憑什麽父親就這樣不喜歡他,不論他做什麽,都覺得他是錯的。憑什麽,憑什麽就可以這樣無視他的母親,是因為他嗎?就因為他出生的日子不好,所以連他的母親,都不配得到父親的承認。甚至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呵斥說劉氏出身卑賤,厭惡之情,溢於言表。這一切,便如同利刃一般,插進他的心裏,令他痛楚萬分。

他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受到傷害的,因為早就知道,早就習慣了,但是,沒想到其實還是會痛的。

他心裏太委屈了。

這委屈,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肯顯露出來,因為在她面前,他不需要絲毫的偽裝,更不需要做一個時時刻刻、無堅不摧的秦王。在她面前,他只需要做那個真實的自己就可以了。

她叫了一聲:“十七郎”,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聲清晰入耳。

定勝軍本就在西長京安排有無數明樁暗探,朝中消息,第一時間就會用各種法子,從西長京送到東都洛陽。她看到那封奏疏抄件之後,立刻就動身啟程,桃子都覺得她是不是小題大做,畢竟,秦王也安然無虞。

但她就知道她一定得來,一定要像現在這樣抱住他,果然,他將她抱得很緊很緊,仿佛這世間所有都會轉瞬即逝,她也會隨時消失似的。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喃喃道:“阿螢,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

“傻話。”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說道:“我喜歡你啊,我不對你好,我還對誰好?”

他把臉埋在她的脖頸處,過了片刻,方才悶悶地說:“那你也不能這麽著急跑過來,路上受了寒怎麽辦,或是摔了怎麽辦。”

她故意說道:“殿下是在質疑我的騎術嗎?覺得我會摔下馬嗎?那小白可要生氣了。”

“你騎小白來的嗎?”他說道:“那可把小白累壞了。”

小白確實累壞了,雖然中間也有好幾程換馬,但最後它一口氣跑了兩百裏,現在小白正在馬槽前,大口吃著上好的豆料,小黑站在一旁,不時打個噴鼻,似乎對它的到來,又驚又喜。

桃子也累壞了,謝長耳給她煮了一大碗餛飩,放了很多胡椒,又燙又鮮,她一邊吹氣一邊吃,一邊還與他說話。

“我們校尉一聽說,馬上就決定動身,哎,兩天一夜,我這骨頭都要散架了,動一下就痛。”

謝長耳不由道:“要不我去給你找藥油來。”

“傻子!”桃子不由瞪了他一眼,自己的藥箱就是百寶箱,要什麽藥油沒有,再說了,拿藥油來做什麽,他打算給她搽嗎?她咕噥道:“真是傻子,沒救了!”

謝長耳被她這麽一瞪,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頭怦怦亂跳,竟然面紅耳赤,轉開臉去,不敢再看她。偏偏桃子問道:“這碗裏你到底放了多少胡椒啊,辣死我了!”

他囁嚅道:“這不是天氣太冷,他們都說,吃些胡椒可以防寒……”

他說的他們,自然就是老鮑等人,她心裏再次長嘆一聲,偏偏他還說:“聽說這胡椒可貴了,既然這麽貴,當然是好東西,我就想多放點好……”

傻到沒救了,她不禁仰天長嘆,心想自己怎麽就遇見一個呆頭鵝呢。

後半夜月亮升起來了,天是一種冰青近乎深藍的顏色,像寂靜的深潭結了冰,其實也沒有那麽冷。樂遊原本來在高處,因著這冬夜之時,萬籟俱寂,越發顯得宏大而遼闊,山林疏疏,月色如銀,照在原上,似給這原上敷上一層淡淡的薄雪,也越發顯得原高而月小。

從樂遊原遙遙俯瞰,西長京街坊齊整,如詩中所言,“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萬家燈火,星星點點,便如同整齊的棋子一般,星羅密布,鋪陳在西長京這碩大的棋盤之上。城北隱約可見樓閣玲瓏,燈火飄搖,乃是宮禁所在,所以燈光愈發密集,倒似天上的星辰,一齊倒懸傾入大地一般。

阿螢不由嘆了一聲,說道:“真美呀。”

這是他們第一次攜手同遊樂遊原,距離上次洛陽城外相約,其實不過短短一載有余,卻仿佛也過去了很久一般,今日終於得償夙願。

兩人並沒有驚動旁人,從秦王府中悄悄而出,出城星夜並轡馳馬,直奔樂遊原。等到了樂遊原上,駐馬回首,舉目一望,西長京歷歷可見,天地遼闊,卻沉酣得好似一個美夢。

但明明不是夢,她無聲地笑著,他就在她身邊,兩匹馬親熱地挨在一起,他細心地替她攏了攏身上的氅衣。這件衣裳原是冀王府庫房裏的,雪白的狐裘為裏,外面是大紅色的織金綢緞,雖是織金,但圖案皆是暗紋,唯有在燈下方可見花紋,此刻被月色一映,隱隱流光溢彩一般,看見這件衣裳的時候,他就想著她穿著一定好看,今日她穿上了,頓時令他心滿意足,果然好看嘛,他的阿螢,天上地下,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