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萬壽(第11/19頁)

恰好那小徑旁有塊山石,突出來一塊,正可小坐,崔琳便在山石上坐下,其時山風陣陣,吹得松濤如雷,又好似波濤湧動,舉目望去,極高極遠一輪山月,卻是清輝泠泠,如水銀,如輕紗,籠罩著這山巒。

山高月小,風聲如濤,她坐了片刻,只覺胸襟為之一滌,又因為月色實在是可喜,照得山間清清楚楚,便起身又朝小徑深處走去,轉過一片松林,忽然只聞溪水潺潺,有一條瀑布,飛花濺玉,她靜靜看了半晌,又往前走,卻沿著溪水,有一個清幽的小潭,潭水如鏡,正映著一輪山月,越發顯得雅靜,潭中石子都在月色下,歷歷可數。潭邊又有一棵大松樹,足足有幾十丈高,粗圍得兩三個人懷抱,直入雲霄。她仰頭望去,只覺得如果攀上這棵樹,只怕連月亮都觸手可得了,然而小潭中的月亮,卻真的是觸手可得,她蹲下來,試了試那潭水,卻是看著清淺,實則很深,因為潭水冰寒徹骨。

此處雖然景致絕佳,但她怕錦娘折返尋不到自己,逗留片刻也就沿著小徑重新走回適才的山石處,果然錦娘早已經點了燈來,在四周尋過她好幾遍,一見著她,不由得松了口氣,說道:“這裏山路險狹,若是校尉不回來,我真真擔心,只怕喚人來四處尋了。”

當下她仍舊提著燈籠,引著崔琳,從前殿山門,一一細說,崔琳是個不拜神佛的人,所以也就遊歷一番。等她們將這座清雲觀走了個七七八八,重新回到蕭真人所居之地,剛進院門,只見李嶷站在檐下,似在負手看月。

她問他道:“事情了了?”

他點了點頭,她也不問旁的話,只是說:“走吧?”

當下二人仍舊下山去,回到大部紮營之處,天已經近曙,他們這麽多天都是同進同出,一起行路,但是等到了大營之外,她忽然叫住他:“十七郎。”

他不由轉過頭來看她,她還是面帶微笑,但眼中掩不住淡淡的惆悵之色,她說道:“這裏離洛陽很近,我就從這裏,直接回洛陽去了。”

定勝軍的大軍行得慢,是由崔倚帶著,慢慢行進,只怕距此還有好多天的路程,他也並沒有挽留,只是問:“我派一隊人護送你。”

“不必了。”雖然有過好多次分別,但沒有任何一次分別,像今天這般傷感,她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很多事情似乎不一樣了,就在他們倆的那一番談話之後,她就知道,他也知道。

他也並沒有十分堅持,因為也知道她這一路也有人護衛,安全無虞。

他勒馬站在原地,看著大營邊上有一隊人馬悄悄地出來,護著她,掉轉馬頭,朝另一條路飛馳而去。

露水下來了,打濕了草葉,也在樹葉上結出晶瑩透亮的水滴,最終緩緩滑落,落在他的肩上,他想起下山的時候,她忽然問他,願不願意聽她唱歌,他自然是願意的,於是她又唱起了那首小曲:“杏花天,疏影窗,軒外幾杆幽篁。調金弦,折柳送,人誰不知離傷。兒郎,振甲至遼西,枕戈且待旦,胡馬鳴蕭蕭,朔風吹鐵衣,照我心仿徨,不知金閨人,淚有幾多行。”她漫聲唱著,聲音在山林間飄渺如雲,如霧,又像一只黃鶯,婉轉動聽,如夢如幻,她繼續唱下去,原來這首曲子後面還有一闋,上次她並沒有唱完,只聽她輕唱:“四方,歸來入閣戶,薔薇滿院香,調墨知螺黛,畫眉閑不足,春水碧欄杆,並肩畫鴛鴦。”這首曲子的下闋本來極是甜蜜,但她的聲音之中,卻隱隱約約,仿佛有惆悵之意。

她唱完了之後,兩人皆是沉默良久,過了片刻之後,他才輕輕地喚了一聲:“阿螢。”上次她唱這首小曲,還是在洛陽城外,太清宮中,但是今日與昔日,彼時與此時,可真是有了種種不同,令人唏噓萬千。

她笑了一笑,說道:“十七郎,你也唱一首歌給我聽好不好?要不,就唱那首牢蘭河水十八灣吧?”

他點了點頭,正要唱給她聽,她卻忽然改了主意,說:“還是下次吧,等到下次相會之時,你再唱給我聽。”

他有一刹那沒想明白,為什麽她會這樣說,但一轉念想明白了,心裏隱隱也忍不住有幾分惆悵,下次再見,那又是何時呢?那時候還會有一輪明月,像現在這樣照著山林,照著她清澈的眉眼嗎,彼時此時,又是今夕何夕?

他佇馬在路口,看著她被人馬簇擁著,越馳越遠,洛水分別,那時候雖然依依不舍,但心裏還是滿滿的歡喜,尤其當他隔岸追上去,與她相約樂遊原的時候。

他和她這一次,都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樂遊原上的杏花,春天都已經快要過去了啊。

他在心裏想,過了許久之後,她的身影終於小得如芥子一般,再也看不見了。又過了片刻,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芒照耀著大地,山林裏鳥雀啾啾地醒來,清晨的露水早已經濡濕了他的衣袍,他從懷裏取出一朵嬌艷的花朵,經過大半夜的磋磨,花兒已經半蔫了,這朵花是還沒有上山的時候,他趁她沒留意,特意摘到的,那時候他在想什麽呢,是想著,這朵花真好看,待會兒是要替她簪在她左邊鬢角,還是右邊鬢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