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2/18頁)

裴獻跟裴源一起趕到西內的時候,李嶷已經跪在雨裏足足有大半晌了。

起初是又因為崔倚之事起了爭執,皇帝震怒,叫他滾出南薰殿,就跪在殿前,一直跪到令他起來為止,李嶷似是心灰透了,也不爭辯,走出南薰殿,就在殿前跪下了。

皇帝本來氣急了,後來下起雨來,袁常侍見機勸道:“陛下,還是令太子殿下起來吧,外頭都下雨了。”

皇帝心口熊熊怒火,一點未熄,怒道:“朕說了叫他跪到朕叫他起來為止,別說下雨,便是下刀子,也叫他給朕跪著。”袁常侍見實難勸解,又見外頭的雨越下越大,本來是飄飄灑灑的雨點,此時檐下已經漸漸連成無數條雨線,而李嶷跪在丹陛前,早已經全身濕透,但仍舊一言不發,顯然是不打算開口求饒了。

袁常侍覺得眼皮直跳,知道這位太子殿下的脾氣,亦深明白皇帝的脾氣,是一定要人認錯求饒才肯罷休的,心裏只擔心出事,連忙給身邊小黃門使個眼色,示意速速去請皇後。

皇後聞訊冒雨趕來,此時雨已經下得更大了,殿宇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皇後身邊的宮娥雖替皇後舉著油綢大傘,但皇後的衣袖裙角亦濡濕了不少,皇後看到跪在大雨中的太子,自是一驚,待得進得殿中,只見皇帝兀自在殿中走來走去。

皇後便柔聲勸慰:“陛下,既已經令太子在殿外跪了足有大半日了,再跪下去,只怕傷身。”

“糊塗!”皇帝一想便又動了怒氣,“這都多少天了!每天上朝,就逼朕!非要說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鋒等人的口供都作不得數,朕要殺崔倚,他就只差罵朕是昏君了。這麽維護崔倚,難道崔倚才是他親爹?”

“陛下這是氣糊塗了,太子素來挺有孝心的。”皇後又勸道,“再說,此番太子也不過是為情所困罷了。”

“這個逆子!非要氣死朕才甘心。”皇帝只覺得委屈萬分,拉著皇後訴苦,“朕替他選了那樣好一位良娣,正好冊為太子妃,結果他壓根不假辭色!為了崔氏女,恨不得替崔倚拼命!他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崔琳兇神惡煞的,哪有顧良娣溫柔賢淑?”他因為拉著皇後的手,這才發覺皇後衣袖盡濕了,忙道:“你的手怎麽這麽冷?這衣裳怎麽都濕了,快令人拿衣服來換下,穿著這樣的濕衣,是要生病的。”忙命左右去取皇後的衣物。

皇後趁機勸道:“陛下莫要生氣了,外頭下那麽大的雨,太子曾經受過重傷,傷愈不久就出城去替陛下截回崔倚,風塵仆仆千裏往返,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讓太子先起來吧,換身衣裳,也免得著涼。”

皇帝猶自恨恨:“他不是骨頭硬嗎?朕就看看他到底要硬到什麽時候!叫他跪,跪到他自己知道錯了為止!”

皇後在心裏嘆了口氣,終於忍不住道:“陛下,您只有這一個兒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

初冬的冷雨澆在身上,起初是徹骨的寒,然後是針刺一般的痛,再然後,全身都濕透了之後,其實更多的是麻木。

李嶷跪在那裏,心裏想了很多。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在雨裏跪著了,小時候,大約也只四五歲吧,那天他拿著自己削的彈弓打鳥,他的準頭好,一顆泥丸就打下一只,李峻和李崍也各拿著一具彈弓從墻那頭出來,卻硬說那只鳥是他們打下來的,應該歸他們所有。

那時候他還小,就指著那鳥上的泥沙說道:“你看,我是用泥丸打的,你們都用金彈子,如果這是金彈子打的,早嵌進鳥肚子裏了,這不是你們打的。”

李崍比他只大一歲,卻比他長得高半個頭,聞言頓時惱了,將他往地上一推。李嶷那時候雖然人小,但自有一種毅力和志氣,爬起來就抱住李崍攔腰一摔,李崍吃了這樣的虧,哪裏肯認,一邊號哭一邊就飛奔著去告狀,硬說是李嶷搶了他的彈弓,還打他。

梁王的脾氣,當然是不問青紅皂白,就罰李嶷跪在院子裏,整整半天,不令他起來,也不許他吃飯。

那天也是下著雨,他一直跪在院子裏,一直跪到天黑,跪到小小的他,在心裏發誓,將來一定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座牢籠似的王府,離開這西長京。

後來直到掌燈時分,到底是董王妃不忍心,悄悄派人來,叫他起來,又命人給他送了一匣點心。他的膝蓋青紫了碗口那麽大的兩塊,而他的奶娘,也因為此事,挨了整整二十藤條。

他膝蓋疼得好幾天都走不得路,卻小心翼翼摸著奶娘胳膊上的青紫腫痕,問:“奶娘,你疼嗎?”

奶娘眼裏含著淚,卻說道:“小郎君,我不疼。”又對他說:“咱們和東邊院子裏的小郎君們不一樣,十七郎,你不要去招惹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