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6/18頁)

屋子裏再次安靜下來,她把眼淚忍回去,只是看著他,他卻似乎無動於衷,又似乎想了很久很久,曾經把今日這一幕想過很多遍,所以冷酷得竟如鐵石心腸一般。

她想說什麽話,但只是張了張嘴,嘴唇顫抖著,最終什麽也沒說。他也並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轉身徑直拉開門走出去,外面漫天風雪,他走得似乎不快,但那件玄色的狐裘下擺,在風雪中一閃,就很快不見了。

崔琳在屋中呆立了半晌,門一直沒有關上,風卷著雪撲進來,屋子裏暖和,那些雪還沒有落在地板上,就已經化掉了,變成了淡淡的水汽,她不知道自己佇立了多久,直到全身上下都被風吹得冷透了,這才從屋子裏走出來,穿過西邊的院子,一直走到崔倚的居處去。

崔倚坐在椅中,望著窗外的落雪,若有所思,擡頭忽見她走進來,不由笑了笑。

她叫了一聲:“阿爹……”

“我都知道了。”崔倚忽然打斷她的話,道,“剛才裴太尉親自來過了,將好些話,都同我說清楚了。”他又笑了笑,說道:“說起來,我與老裴,總有好多年沒說過這麽多的話了。”他前一句還將裴獻稱作裴太尉,後一句卻又叫他老裴,話語之中滿是惆悵與唏噓,也不知是因為裴獻的那番話,還是故友重逢時,回首歲月淡淡的傷感。

“阿爹,總有辦法的。”她不由得說了句謊,“我雖與李嶷爭了幾句嘴,但他對著女兒,總會有一刻半刻心軟。等過兩天,我尋個機會,將他騙來府中,以他為質,我們父女,總可以出脫京城,遠走高飛。”

其實都不用再過兩日,剛剛他都給了她無數次機會,讓她挾持自己。他顯然是舊傷復發,整個人其實脆弱得像是紙糊的,不堪一擊,她只要一動手,就能夠制住他,外頭的禁軍自然無可奈何,只要出了城,那便是天高海闊。

可是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病骨支離的模樣,她終於還是沒忍心,她想起他剛受了重傷的時候,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麽呢,只要他能活下來,這世上的一切她都可以舍棄,甚至,只要他能活下來,叫她永遠也見不著他,她也是願意的。但是到了這一刻,還是心如刀絞啊,怎麽就可以如此呢?如果她真的挾持他,那麽這一生,她大概真的永遠不能再見到他了,從此他不得不領軍削藩,而她就真的走上一條不歸路,和他、和整個朝廷成了敵人。

她只要在心裏想一想,就覺得如同萬箭穿心一般。

她最珍視的兩個人,此生於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她總要傷害一個嗎?

崔倚聽她這麽說,卻搖了搖頭:“不用了,阿螢。阿爹這一生,同你阿娘一樣,只盼你好。你和他,明明兩情相悅,阿爹為什麽要拆散你們呢?”

她眼中有淚要掉落,但強自忍住:“阿爹,女兒寧可不嫁。定勝軍是咱們崔家幾代人的心血。在我小時候,阿娘和您,都常常同我說起,我們崔家世鎮營州,揭碩屢次犯境,前輩先祖這才以自家子弟為主,招攬能戰之士,建立了崔家軍。崔家軍號稱‘定勝軍’,是您帶著無數崔家子弟用血拼出來的,阿娘也是為了守城而死,定勝軍是您和阿娘一輩子的驕傲……”

崔倚卻含笑打斷她的話:“阿螢,你才是阿爹阿娘最大的驕傲。”

她撲到崔倚椅前,抱住崔倚的腰,將臉貼在崔倚膝上,仿佛孩童一般,依依膝下,喃喃道:“阿爹,我們想法子逃走吧,我不要嫁人了。”

崔倚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道:“傻孩子,阿爹老了,就算回了營州,又能有幾天安逸日子可以過?本來,阿爹確實有替朝廷踏平揭碩的雄心,但是你看,李嶷他是個胸懷萬軍之人。他比阿爹年輕,他也會比阿爹做得好……在他手裏,朝廷必能擊敗揭碩,阿爹何必非要成一塊絆腳石呢?”

她終於哭出聲:“阿爹,我心裏舍不得……”

“阿爹心裏何嘗舍得……”崔倚嘆道,“原本阿爹是打算,將定勝軍留給你的。你願意嫁人,這就是最好的嫁妝,你不願意嫁人,這一輩子,你也能做你想做的事,逍遙自在。如今,你要做太子妃啦,這筆嫁妝,實在無用,反成阻礙,那就,十萬將士解甲歸田吧。”

她哭著不敢擡頭,只覺得兩滴溫熱的眼淚,落在了自己的發頂,是崔倚在無聲垂淚,錚錚的一條漢子,竟也有潸然淚下的時候。落淚的那一刻,他想,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總以為自己會死在戰場上的,但事到如今,他竟要老死京中了。

阿敏啊,如果你活著,大概也會跟我一樣選吧,他在心裏默默念誦著妻子的閨名。阿敏啊,阿敏。

李嶷從留邸中出來,似已耗盡了全部的力氣,仆從早就將馬拉了過來,他扶著馬鞍,被朔風嗆得連聲咳嗽,裴源早就過來,一把就扶住了他,他又彎腰咳嗽了幾聲,看著馬鐙,手指無力地抓著韁繩,不由自嘲地笑笑,聲音幾乎微不可聞:“阿源,誰能想到呢,我竟然有無力上馬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