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秦遊在短短的幾分鐘內設想了很多關於未來的事, 包括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裏體驗他曾經渴望的一切,比如大堡礁的珊瑚島,洪都拉斯的海底火山, 或者洛基山脈的冰流。

但他絲毫沒有考慮到一種可能。

和加百利重逢的可能。

直升機放下繩梯的時候, 他不由得有種落荒而逃的沖動。

這種感覺不像是近鄉情怯,也不至於是美夢破滅、被現實潑了一頭冷水的落差感, 秦遊僅僅只是不想面對, 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一個棘手的局面。

他一向不擅長處理復雜的關系,何況即將要硬著頭皮面對的是這樣一個比任何黑惡勢力都難對付的一個角色,對方即將破門而入,現處於什麽狀態也是個未知數, 然而腳下是茫茫大海, 他根本沒有逃避的余地。

秦遊想不到的是,他現在這種反應就和被闊別已久的舊情人找上門來算舊賬的負心漢沒什麽兩樣。甚至更加嚴重,雖然他私下裏手下留情,但親手開槍射殺畢竟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來自渾身四處的亂七八糟的疼痛此時都被這種難言的感受掩蓋了。

加百利帶著手下破開艙門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占據了他全部夢境的人就站在角落裏, 背脊微弓捂著手臂上的傷,臉色蒼白。

目光交匯了一瞬間, 那人仿佛觸電了一般迅速躲閃了一下,隨即靠在墻上挺直了背, 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才又極不情願地把視線挪了回來。

至於明顯有打鬥痕跡甚至子彈灼燒的彈孔的艙壁, 以及兩具屍體,明明是最駭人聽聞的場景,卻在對方的影響下, 延遲了好幾秒才映入加百利的眼裏。

秦遊在短短的幾秒以內經歷了一場天人交戰,最後得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結論:

兜兜轉轉這麽久, 他給了加百利不至死的一槍,用野狼和福根的命來還,終究是兩不相欠,以後大家好聚好散,形同陌路,有什麽尷尬的必要?

如果實在說不通,大不了就讓人殺一次,也沒什麽。

他心裏的確是這樣想的,但看見加百利停滯在不遠處的身影時,不由得還是有些犯怵。

表面上是坦坦蕩蕩地看過去了,實際上眼神是飄忽不定的,他甚至注意到加百利裹了一層黑色大衣裏顯得越發消瘦的身軀,原本披肩的紅發更長了些,有一簇落在胸前。

可是晃來晃去,不敢去看加百利的臉。

不願和他對視,不願解讀他的眼神。

盡管他能明顯的感受到對方如同凝為實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加百利實在看得太久了。

他身後的手下被他堵在艙門外難以觀察到艙內的情景,但在巨大的壓迫感下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秦遊頂著那目光頭皮發麻地站了很久,直到他適應性極強的精神和軀體開始逐漸習慣,甚至有閑心去思考一件事:

如果走投無路,是不是應該說點好話蒙混過關?但要怎麽哄?

這實在觸及到他的知識盲區,畢竟在秦遊的記憶裏,加百利從來不是被哄的那個人。有的時候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極端情緒,甚至能激起自己的防備與警覺,但事後他似乎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加百利就像個會進行自我調節的機器,幾乎沒什麽脾氣。

秦遊不知道的是,那種寬容僅僅只針對他一人。

加百利或許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但只需要他一個眼神,無意的一句話,就足以安撫。

在秦遊因為血液流失,通過走神的方式放松神經的時候,加百利終於動了。

在頭頂螺旋槳的轟鳴聲中,他走近來,周身帶著料峭寒風的冰冷,以及海水的苦鹹味。

他的腳步很輕,像海上的幽靈。

秦遊對那種抽象的氣味沒有特地描述的閑情雅致,但那一刻他卻非常真切地體會到那種莫名的感覺,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掌握住的,讓人窒息的寒意。

他不由得往後退一步,背抵上了身後的艙壁,他胡亂地遊移著視線,猝不及防近距離看清了加百利那雙眼睛。

熟悉的祖母綠色。

仿佛被強行鑿碎的堅冰,又仿佛深淵裏的旋渦。

秦遊深吸了一口氣。他難以抑制地想伸出手去捂住那雙眼。

但是手擡了一半,再度垂下去,摸出了懷裏的槍。他將槍口倒轉過來,和幾個月前在曼都靈的那個夜晚一樣遞上前去。

但下一刻,兩人的距離猛地拉近,那一瞬間秦遊恍然有一種被猛獸撲殺的錯覺。

只是喉嚨沒有被利齒刺穿,只有肋骨快被勒斷的疼。

手裏的槍一時不備,摔落在地上。

——加百利正在擁抱他,以一種歇斯底裏的力度。

和他一如既往的風格一樣,肋骨要穿透皮膚,直到臟器相撞,血肉相融。

這種擁抱的力度實在讓人過於痛苦,但是秦遊咬了下牙沒有推開,他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任由加百利滾燙的呼吸噴灑在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