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親 第八章

原來她還會這樣說話,而且說話的自始至終,她的眼皮沒有往上翻。她說話有自己的明確的思路,老沈越是覺得說法奇特,就越聽起來言之成理,而且說得坦白老實,透明玻璃人一般。可能這樣想的不止連亦憐一個人,這樣清楚明白地說出來的,除了小憐,他還真沒有聽見過。

半年過去了,兩個人同床共枕,同杯共飲,出則同行,入則同室,她第一次叫了他一聲哥,老沈感動得落了淚。連亦憐說:“到我們這個年紀了,當然更明白,經濟才是基礎,是含墒含肥的沃土,您能不明白這個嗎?”

……兩人的緣分就是這樣告終的。沈卓然的拒絕是按照常識通理,他不能接受這種全面剝奪的方案,這甚至使他想起了土地改革中一種叫作“掃地出門”的對於沒有重大惡行的地主的處理。

“我可憐巴巴到這種程度,只想找一個好人主子,還能有什麽計劃?!您是局級,您有職稱,您有房,您有頭有臉,您什麽都有,您不可能知道我什麽都沒有的困難我受的苦,我丟的人。沒法說給您。‘飽漢不知餓漢饑’,飽漢不知道什麽叫孤兒寡母的日子。我只有我自己,老沈哥,您不覺得我是值得您出大價錢的嗎?”

但是隨著光陰逝去,卓然確實有時候也問自己,是不是他並非全然不可以答應她的條款。他應該多一點信心,對自己,對亦憐,對人類,對社會,對薄命的女子。舍不得孩子打不上狼!人活一輩子,房呀、錢呀、財產呀到底有什麽用,活到他這個坎兒上,贈給一個自己確實喜歡的女人,讓她感受一下人生世情的溫暖,給她點正能量,這究竟有什麽不好?人只能以善求善,以愛求愛,以信任求誠懇,以無私求奉獻,以覺醒求幸福。怎麽可能以設防求真誠,以自我保護求愛情,以斤斤計較求成全呢?人能活多久?人能和幾個女子赤條條陶然忘機地摟在一起?如果到了這個份兒上還要步步為營、馬其諾防線,活這麽大歲數與再活下去還有什麽勁?

“您是從一開始就這樣計劃的嗎?難道,半年來的共同生活您還覺得我靠不住嗎?”

真上了當,他也不是沒有辦法,他什麽地位什麽能量什麽話語權?他何足掛齒?

“不會的,您的好心,我會回報。我寫保證書,拿到公證處。我這一輩子,什麽罪都遭過……可從來沒有說話不算數。再說,您還有活期存折,還有卡,還有現錢……”

從另一方面來想,她的自持,她的穩健,她的坦白,她的清楚,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他難以接受又不能不喝彩。她的向上翻眼與有時絕對不翻眼……他此生第一次碰到一個毫不裝扮,一五一十地表達自己對於利益的關心的人。她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知者不辯,辯者不知,她的此處無聲勝有聲,她的喜怒不形於色,她的每臨大事有靜氣……她的我有一定之規,如果她有機會,過去叫“條件”,現在叫“平台”了,上蒼給她一個平台吧,她絕不是苟苟碌碌者。她至少可以當個副省長。

“那就是說,我變成一個徹底的窮光蛋,您可以隨時把我趕到街頭橋洞下邊……”

她絕對是一個好人,她講究的是商業道德,提供樣品和售前服務,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藏不掖。她只是沒有學會修辭的技巧與曲折路徑。她既沒有藝術的含蓄也沒有政客的豪言壯語。她未免直白赤裸。她不是陰謀家。如果她是謀略家,如果她懂得“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哪有婚姻登記前明目張膽地進行商業談判的道理!先登記上,底下的一切根本不成問題。他兒子在美國,能管他多少事?她堂妹說不說也要回農村,人家一大家子人呢。她只管嫁給他,他還能跳蹬幾年?多少中產以上的老男人,最後不是落在哪怕僅僅一個保姆手裏?CCTV12介紹過多少案例,子女再孝順,起不了那個全天候陪伴侍候老爺子的保姆的作用,誰又能曉得孤獨寂寞的老男人從保姆身上得到多少陪伴與慰安,體貼與撫摸,老而不死的局級待遇與正高職稱擁有者啊,多少人最後把一切財產給了保姆而且引起了多少民事乃至刑事官司!

連亦憐提出了以下幾點:

亦憐如果痛痛快快地嫁給卓然,她所要求的一切的一切,本來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她為什麽一定要明說,一定要竹筒倒豆子,幹脆利索,直來直去,婚前就鬧它個一股腦兒!她為什麽這樣明火執仗,急於求成,什麽都攤到桌面上,違背了模糊數學、距離陌生、謙謙君子、點到為止的審美原則。這樣一說,她不但當不了副市長,副科長也不夠資格嘍!

這個機會就這樣失落。來如春夢,去似朝雲。她最後的掏心窩子的言語,雖不鏗鏗,卻也余音繞梁,落地有聲!機已失,時不來,老沈呀老沈,慘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