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親 第十章

湊趣的是老沈竟然能唱一段《海港》裏沈小強的唱段:“我沾染了資產階級的壞思想(昂),輕視裝卸工作不(烏)應(嗯哼)當,我不該(咳)辜負了先輩(嘿)的希(意)望(啊昂),我不該(咳),聽信那吃人(嗯哼)的豺狼!”他一邊唱,電話那邊的聶娟娟一邊笑,告訴他,不是沈小強,是韓小強,“你怎麽非得把樣板戲裏的落後人物改成與自己一樣的姓呢?”

有一次他們在電話中談起了“革命樣板戲”,聶娟娟唱了一段《杜鵑山》裏柯湘唱的“家住安源”,然後問:“我唱得像不像楊春霞?”更想不到的是她接著唱了一段《海港》裏方海珍的唱段“想起黨眼明心亮”,她唱道:“午夜裏,鐘聲響,江風更緊……”使沈卓然大吃一驚,《海港》裏的唱段沒有幾個人記得,如果不是聶娟娟學唱與提及,飾演方海珍的名角李麗芳的名字老沈早已經忘到了九霄雲外。而且聶娟娟的嗓子是那樣清亮幹凈甘甜,如村姑,如天籟,來自話筒的另一端。真是相聞恨晚呵!

“那一年,我把樣板戲上人物自我檢討的唱詞都學會了,除了韓小強,還有杜鵑山上的雷剛,他的輕舉妄動害了好同志田大江,雷剛哭腔唱了一段,蕩氣回腸……”

聶娟娟是無所不知的奇才!

他們兩人聊得可真痛快。

聶娟娟說:“您知道咱們省的詩人孫醒吧?本來北歐的院士告訴他,是他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不留神,讓莫言得上了。反正他早晚會得的,也不是挪威的也不是丹麥的,反正人家都知道了,五年以後孫醒獲獎。他是我小學同桌的同學!此外還有某某、某某某,近年都有獲獎的希望。都告訴咱們了。”

然後他們又就一個問題爭論了起來,聶娟娟問:“你記得樣板戲《杜鵑山》當年正式公演的時候叫什麽名稱嗎?”老沈說:“不記得有什麽變化呀,一直叫‘杜鵑山’呀!”

聶教授來了電話,老沈也得給人家去個電話。他去電話的時候聶教授更加興奮,說的話更加廣泛,漫無邊際,天南海北,穆桂英楊家將,愛因斯坦相對論,楊振寧、翁帆、李政道、鄧稼先、周嘯天、倫琴、瑪麗·居裏、索爾·珀爾馬特,也談到了柳永與王實甫,龔自珍與聶紺弩,楊絳與錢锺書,台灣的錢穆。

“不對,正式作為樣板戲演出的時候叫‘杜泉山’,那時候的人真有意思,可能是覺得‘杜鵑’太古雅也太悲傷,您當然懂啦,杜鵑就是子規,就是‘歸不得也哥哥’,太苦啦……”老沈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哭聲。這次通話,歷時一小時十四分鐘。

老沈對聶教授橫生憐憫之心,鄧麗君去世了,那麽多歌迷為之悼念。如果是聶娟娟哮喘去世呢,頭幾天,也許誰也不會在意。這幾天呢,剛剛有個人惦記她,就是同病相憐的沈卓然啊。

“還有你知道最早,《杜鵑山》裏的起義武裝的頭兒是誰嗎?最早他不叫雷剛,他的名字要好玩得多,烏豆……”在一小時十四分鐘電話撂下五秒鐘以後,娟娟又撥來電話補充他們倆的記憶。

尤其是聶娟娟動不動講一些物理學、電子學、遺傳學、天文學、材料力學方面的術語,突然間演變成世界各大學的學術動態,演繹出英、法、德、俄語名詞。她大笑著說莫斯科大學的一位教授給她寫了求愛的信,她認為這純粹是開玩笑,她相信全世界精神不正常的人數量超過精神正常的人的百分之五,越是所謂自由的歐美,精神病就越多。她問,您自由了,您由著自己的性子發展,您想怎麽著就怎麽著,您能不患精神分裂,您不撒癔症您想讓誰誰撒癔症呢您?說到最後她又提起,她還接到了一個巴西原非洲裔黑人教授的示愛信,她說著說著大笑起來,笑得她在電話那邊咳嗽,她的咳嗽似乎引發了哮喘,她在電話那頭發出了牛吼和鐵匠爐拉風箱的聲音,嘔嘔的,呼呼的,似乎要把腸子嘔出。老沈嚇壞了,老沈知道,鄧麗君在泰國就是這樣哮喘病發作而過早地離去了的。

這是一種完全嶄新的體驗:神經質,不無賣弄,萬事通,出色的記憶力,陰陽八卦,中外匪夷,文理貫通,古今攸同。二人的通話話題掃蕩文史哲理化生亞非拉生旦凈末醜,重視大事也重視細節:信息量、新知新名詞與舊事舊說法。“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雖不深刻專一,仍然狼奔豕突,自成一脈。東拉西扯,信口開河,江水滾滾,波浪嘩啦。為藝術而藝術,不無炫耀,言迷茫便迷茫,顧影自憐。痛快淋漓中自怨自艾,一拍即合中其妙莫名,互相欣賞中彼此費解,你我吹噓中左右為難。還有超越飲食男女,絕不談情說愛,也不是柏拉圖,未必是用概念的撞擊取代器官的摩擦親熱。又不是刑場上的婚禮,沒有準備喋血青史。不是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不是劉青鋒、金觀濤他們的“公開的情書”,述而不作,翻印必究。這裏是一種混亂的、模糊的、跳躍的、打鑔的、超越一切實務的安慰與享受,撫摸與滋養。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老年人的愛情的話,這是無愛的愛情,這是行將消失的晚霞余暉。這是仍舊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這是蒙頭蓋臉、天花亂墜、相激相蕩、出神入化、談笑風生、內容空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愛情,或絕對非愛情。瑪麗蓮·夢露沒有這樣的愛情,柳夢梅、張君瑞沒有這樣的愛情。羅密歐與朱麗葉,沒有這樣的愛情。安娜·卡列尼娜與卡門,也沒有過這樣的愛情。文學、戲劇、電影與連續劇中這樣的愛情還沒有出現過,因為它不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