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二章(第2/2頁)

他回到自己的單身漢雙人宿舍,同舍人這天沒有回來,他構思了一番,他寫了一夜,一不做二不休,他雖然沒有提名字,他在高級筆記本上寫了一封給仉仉的信,他相信這封信的洶湧超過了大湖裏的波浪,大浪沒過了元代的石橋。他寫得比歌德也比福樓拜還比泰戈爾好。

這個禮拜天刮起大風,但是天晴朗得愛死人,因為是深秋,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條刮得大把大把地橫在了空中。楊樹上的黃葉紛紛飄揚起舞。他悄然覺得,再沒有幾天樹木就會變得光禿禿、瘦棱棱,一片茫然。

他在那個刮大風的禮拜天,在金色頭顱帶來的不安中,懷著對於春夏秋季節的戀戀不舍,慌慌亂亂地去到了大湖公園。其實是小小的湖。小湖裏翻滾著大浪,他想起魯濱孫、哥倫布與麥哲倫的航海。大浪使他走在公園的石徑上,也感覺到了地表的起伏。夕陽使橋洞明暗莊嚴分明峻厲。西風使頭發與柳條一樣地不勝靈感,不勝胡思亂想,以及四季風雨,喜怒悲歡。寒冷與衣衫襤褸使青春年華屈辱莫名。遊人瑟縮著零零散散,樹葉不知道何方是歸宿。李文采想了想是不是應該跳到波浪翻滾的湖水裏去,那就更是徹頭徹尾的叛變了。他在波濤的大浪邊一坐坐了五個小時,直到公園管理人員將他驅逐。

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時候,他夢中看到的是一張老式膠木唱片,放到微波爐裏加熱,怕過於幹燥,他往微波爐裏加了一調羹水。

他們的家鄉管商鞅受到的車裂之刑叫作“大卸八塊”。他認定的是,他正在大卸八塊,也許是十六塊……他不知道是哪兒錯了環兒,是脫臼也是裂縫,是爆胎也是滑扣,他已經是一個叛徒:他是父母的、妻子的、文學的、家鄉的、八路軍的、兒童團的、黨支部與學院黨委的、革命的、外語的、學生會的與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叛徒。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會上,老同學們最後說他笑得真誠、純樸、滄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個真誠、純樸、滄桑的笑容。”同學們說他的此話可以進電視節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來,一直笑出了眼淚。

然後李文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經歷,他的處境身份與他的對於文學尤其是外國文學的糊裏巴塗的迷戀,他的已經三年未見的勤勞潑辣胴體通黃的媳婦與他的平生第一次暈眩,他對於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經將他撕成好幾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間諜?第二,他是不是有著強烈的奸淫仉仉的動機?這兩個問題讓他萬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認真的痛苦。

他決心在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時刻去大湖公園。他記得年輕時候曾經在初冬冒著大風去過大湖公園。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奧地利之遊時候購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賣烤白薯小販常戴的灰藍毛線軟帽子,圍上紫色鄂爾多斯羊絨圍巾,拄上藤杖。他來到當年來過的湖邊,張望著,想念著,冷卻著,嘆息著,更空洞地笑著。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滿足。

臨床診斷是房性心動過緩與疑似心臟神經官能症。

後來仉仉怎麽樣了呢?他竟然一無所知。與他關系不錯的學院圖書館館長張老師告訴他,仉仉自殺嘍。另一名俄語助教告訴他,仉仉可能被送去“教養”了。直到“文革”結束,原來的黨委書記彌留之際,在ICU急救病房,插著鼻飼橡皮管子的書記告訴他仉仉退學了。退學?當一個政治運動像疾風暴雨一樣地撲過來的時候,誰能幸免?誰能無禍?誰能退學從而置身事外?他不信,書記說不出話了。

仉仉上台,聚光燈打開,她的臉孔光潔純凈,她繃著令你想起卓婭就義的臉。滿臉的嚴肅仍然驅不盡笑靨裏的善良天真,她的亭亭玉立使李文采心怦怦亂跳。開口出聲了,滿溢的熱烈,些許的嘶啞,毫無保護的孩子般的純真,面對法西斯野獸毫不懼怕……她唱了德文,她朗誦了中文,她的小藍花,她的卓婭,她的德意志民歌,她的心聲,訴說得好苦、好甜、好夢幻、好雲彩,好大的西北風啊。她的聲音是低語也是呐喊,是喁喁也是忽忽,是大火也是微風。李文采一陣子自以為聽到關於她的竊竊私語:她是學俄語的啊,她怎麽會講這麽好的德語?除非她幼年是生活在德國,她是從德國回來的?西德?民主德國?或者是社會主義陣營絕對不承認主權屬於西德的西柏林?不知為什麽,像一陣陰風,李文采想,如果她是從西柏林來的,她會不會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與西德阿登納總理聯合派來的間諜?暈,暈,暈……李文采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