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乘風登上藍色的月亮 第二章

聽了白巧兒的故事二十分鐘,她的聲音我一連幾年忘記不了,她的聲音有一種內涵,有一種彈性、糯性,溫柔卻又勁道,小心翼翼卻又殺伐決斷。我覺得我在升騰,我在醉迷。這本身就是傳說,就是童話。人生不過幾十年,幾十年中難得有幾次醉迷的享受。我驚奇也贊嘆,一個貧窮的或者說剛剛開始脫離貧窮的山村怎麽會出現了安徒生。流水叮叮淙淙,話語清清明明,故事淒淒美美,講述熱熱冷冷,口音標準得像是出自北京的中央廣播,那時候這兒還沒電視。

眼淚從沒有洗幹凈的眾小臉上流下。山村的孩子們驚呆了,那麽遙遠卻又是那麽親近,那麽夢幻卻又那麽真實。這裏的親近的真實是一個切膚的“窮”字。

如詩如夢,如舞如歌,如泣如訴,如全不可能的幻想。尤其是女教師的聲音,它的溫柔強大使我回想起母親的手指、往事、童年、螢火蟲,那人對人對蟲講客氣的年代。一個樸素的小山溝,一道厚厚的老城墻,一個上圓下方的圈門,一個單純健康、滿臉陽光與獻身的城市或鄉村女孩子,她在這裏講了“白雪公主”,講了“目連救母”,講了“孔融讓梨”,講了“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還有“六千裏尋母”……這本身就是最美的傳說。

“她想給自己暖和一下……”人們說。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看到過多麽美麗的東西,她曾經多麽幸福……

“您……是滿族,是旗人吧?”我問。

到後桑葚的第二天碰巧聽到白巧兒老師給學生講故事,《賣火柴的小女孩》,把安徒生請到了咱村,連同鄰村前桑葚與山頂上的白仙姑廟村,三個自然村的孩子在聽白巧兒講:

“您怎麽知道?您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到後桑葚村來的目的是逃脫我們市裏的文人的明爭暗鬥。為了爭個什麽“代表”、“委員”當,滿嘴高雅的“公知”、“公信”、“道義擔當”與“批判精神”的寫作人齜牙咧嘴,互相掐到那種程度,我只能遠走高飛,暫避一時。我也相信想信,“心遠地自偏”以後,將能“悠然見南山”,將至少維護片刻自我的心靈純潔與自我救贖。

“您說話特別禮貌,和氣,您的那個聲調就透著吉祥……再說,您姓白……”

後桑葚的一大特點是建築材料用了大量石頭。據說根據陰陽五行的傳統文化,發達的地方石材只用於墳墓,是土木而不是石頭才具有呼吸與滲透的活性,才適合為生活而居住。這兒偏僻窮困,就地取材,民屋也是石頭壘墻,做得好的是漂亮大方的虎皮墻,做得差的則是七扭八歪的石頭上糊上麥秸黃泥的厚墻,這種不規則的七扭八歪恰恰具有一種奇異的現代風格。

大喜。一下子拉近距離,一見如故。我們就這樣相識,我們談了兩天。時間雖然短,我知道了她的許多事跡,她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四歲時候她死去了母親,後來繼母與父親對她不感興趣。她濡染在閱讀裏,從書裏得到了她渴望的愛。她從初中就住了學校。高中一年級時她的父親自殺。她的父親出過兩本詩集,父親對她講過,其實他的詩好過李白、徐志摩、普希金、艾略特。他父親回答記者采訪的時候說,他四十歲以後準備學習瑞典語,他要自己翻譯自己的詩,他五十歲時要獲得世界文學大獎。大學時期,她交了一個男友,一次說到自己的父親,她介紹了這些情況後男友說他父親是白癡自大狂,她傷心地離開了他。她報名做山村民辦小學教師,開始時只是為了逃脫她的深受傷害的初戀記憶。但是她確實愛上了山村、土城、孩子們。尤其是她喜歡這個村名,後桑葚。她從小愛吃桑葚,愛吃紫桑葚,更愛吃乳白色的桑葚。因為這個村名,她毫不猶豫、興高采烈地選擇了這裏。她果然吃美了桑葚。

它位於萬花山腳下碧藍溪河邊,分流出來一道溪溝,從西北到東南,水波跳躍著歌唱著迅速地流淌。高低落差很大,除了結冰的季節,晝夜都有稀溜嘩啦的聲響。農民的房舍,修在水流兩岸。全村都建築在地無三尺平的坡地上,俯視過去,房頂們錯落參差,誰跟誰也不在同一個平面上。奇異的是,明明一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卻保留了自己厚實的土城墻,說不定這裏曾經是古戰場,離後桑葚村二十公裏處有一塊大平青石,傳說是穆桂英的點將台。說這裏是土墻吧,卻有一個氣勢不凡的城門洞子,城門洞子內緣是此地少見的拱形磨磚對縫結構,釘著七七四十九個大銅釘的大門則早已不知去向何方。一進“城”,是高高搭起的戲台,“大躍進”中據說地方戲名伶——錯了,應該叫著名表演藝術家筱鈴鐺,在這個戲台上唱過《紅娘》。紅娘是反封建的英雄,到了新中國,特別吃得開,就差報名“鐵姑娘戰鬥隊”了。從戲台上眺望全村,十五年前,依稀可以看到歌頌“三面紅旗”的標語。此種字跡已經斑駁,更鮮艷的橫幅則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久違了,後桑葚的搏戰與金鼓,還有幾個朝代的悠遠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