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語 杏語(第2/3頁)

半仰著頭顱看著路邊林帶形成的拱形綠色凱旋門,眾多的凱旋門連接重合起來成為長的洞穴。一切都深不見底遠不及端。原來被堵塞也是一種欣賞,城市風光只有在堵車的時候才被留意也被微笑,美麗的郊區,綠色的穴頂通道,疾走與被困,這就是我們。

我們的生活有時候科學得要命,就像有時候荒唐得要命一樣。春天,花兒始放始凋,小雨初降再降的時候,清明來了。這是到墳墓上獻花的季節,這是懷念先人與親愛的季節,這是鐘情與誠摯的日子,這是深沉與低下頭默哀的日子。這是悔恨與惋惜,不再悔恨也不再惋惜,默哀得愈多,你的生活的滋味就愈厚。也許你有理由為你的淚水自豪。這是春天的多情多思靜謐卻又不安的日子。

從早晨九點鐘奮鬥到下午三點鐘,他駕車行走了百多米。至少有幾十年了,他沒有這樣充裕地耐心地感受春天。他本來十分明白,知道這個季節的周末不可以駕車走向北部山區。他突然忘記了這一切被卷入車流應該是天意。他懷念著這一生的數十個春天,多數是與她在一起。幸福的人從來不接受傷害,與她一道他不怕水深火熱,俄羅斯的“二戰”歌曲唱的是“火裏不會燃燒,水裏也不會下沉”。回想一切他感覺到的是坎坷的幸福與甜蜜。

樹枝上的玉蘭高舉如炬,樹冠上的杏花紛披如紗,連翹的小黃花如隨心點染,海棠比它們矜持一點,桃李也躍躍欲試。榆葉梅的鮮麗略有突兀。夢中的鳥鳴使你想起了往事,你錯過了太多的花開,包括花謝。花謝大美,花開揪心。盛開不過是開始,謝落才是美麗的完成與升華。你還能有多少遭芳華凋落呢,你哭了。

他終於醒悟,今天不必再堅持下去了。等待使你空前地清醒,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其實也不會太久。你根本不應該這時來到這個地方,你本來不應該是空著手,你本來不應該當日就到達墓園。或者說,你本來就應該是明天再到達墓園,你雖然有自己的日程,你自幼有安排日程的習慣。世上還有另一種日程,例如與她的日程,你欲安排也安排不了。你早早地開始了你的掃墓之旅。從糊塗開始向明白過渡。現在你應該掉頭打道回到你們共同的別居,你應該大量地準備好盛開著杏花的枝條,你可以明天淩晨五時前起床,再用你有的剪枝剪子剪下杏的花枝,用微波爐打熱一碗粥出發。剪子是你們一起買的,微波是你們一起建構起來的,粥的結構與你們當初一樣。你要保證在晨六時前到達墓園,你要獨自與她說話,這次就說說別居的杏樹。那株大白杏結果進入了盛期,不但量大個兒大甜美,而且芬芳得令人沉醉。那株連續五年沒有開花以致你們兩人曾議論杏樹分不分雄雌與這株樹是不是得了不育症,今年粉紅色花盛開,此樹正在雄起。你可以與她共同回想你們植杏樹與櫻桃的情景。一起種樹是人生的多麽大的幸福。要保證七時十五分前告別墓園,在其他車輛湧來以前。淩晨而去,清晨而歸,擁堵於我何有哉?

十六歲的時候你可以給同桌的與非同桌的女生寫信,你每個春天給自己出一本詩集,內部發行,只限女友。哪怕你計劃自殺或者臥軌或者思想過人體炸彈的瘋狂輝煌也還是青春。三十歲時候你聲稱你在戰鬥中負過傷,而且在重傷後向敵人甩出了手榴彈。四十歲時候你開始謙虛,討好上司而且見了女士就笑美如蓮……如今已經成熟,你,您,還酸饅頭個什麽勁兒呢?

然後回到別居的時候約好或者是忘記了約沒有約過的客人已經來到,他們耐心地平和地蹲在你的防盜門前。客人還帶來了兩位你所不識的客人,你們一起在社區的小小會所裏吃了烤羊腿宮保雞丁幹燒魚,你們喝了不少酒。喝到了你根本忘記了客人是怎樣走掉的與你是怎樣睡著的。

時間有時候深文周納,有時候網開八面,卻又是按部就班。它們千篇一律,卻又是毫厘不爽,該咋的咋的。雨水節氣之後是驚蟄,驚蟄之後春分大大方方地來到了,她壓根不為失雪、霧霾、在該冷的時候沒有冷、在不該起塵土的時候揚起了土粉而不好意思。小渠與大渠裏的流水仍然如銀帶閃閃。青草的繁盛仍然不減,雖然去年的枯草可能比往日更多,仍然圧不住芳草的青翠年年、春色連連。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大氣汙染,似乎今年的鳥兒也少了,你仍然在淩晨欲醒的時候聽到了柔情活潑的鳥鳴,如果鳥兒沒有來到樹梢,至少是來到了你的心尖即夢的深處,啼囀得如此婉約生動,讓你傷感得不好意思,世人不識余之戚,猶謂偷閑學少子!

你夢到了許多花枝,似杏非杏,似花非花,似有雨有語非語非聲。醒來時天已相當亮,你激動得發起了抖,原來一夜春雨,淅淅瀝瀝。大地因水漬而閃光。太陽從雲層中飄然走出。清明時節的早晨是多麽明亮,它徹底告別了郁悶與汙濁的冬天。但是你耽誤了杏花也耽誤了出祭的時間表。莫非真的老了,你如今做任何事都缺少縝密與預見性、提前量、合理化、優選法。你本不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