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語 杏語(第3/3頁)

所以你們早就喜歡杏花。你們移栽了不止一株杏花。你們當年總是在一起說,喀什噶爾的杏子比桃還大。與杏相比,桃太艷,梨太遲,海棠酸,櫻桃太靜,丁香也缺少規模優勢。

這時嚇壞了你,你在自己的會客廳裏看到了堆存在沙發桌上的杏花枝杈,它們燦爛光明地進入了你的家。早春杏花在你家中爆炸了,橫七豎八,鮮活挺棱。你隔著玻璃窗向後花園望出去,你看到了杏樹邊支放著的鋁合金人字梯。你起來,往外走,你發現了你的房門只鎖了一道,沒有鎖第二道。

到了這個年齡,你終於堅定了對於杏花的體認。春天始於杏花。杏花開放像潑成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杏花如湖如波如小小的泛濫。杏花開放使春天成了氣候,使春天像憂郁與溫柔一樣地擴散。這是玉蘭、迎春、刺梅、碧桃什麽的做不到的。

這是什麽?是奇跡?是夢遊?是醉趣?是你的你托了夢?是午夜你開開房門進入了花園?你還搬動了鋁合金梯子?你從抽屜裏找到了剪枝剪子,有條不紊地完成了為親愛的逝者準備杏花的任務。這是危險的遊戲,你可能絆倒在門前,你可能墜落到梯子下面,你可能被樹枝紮到眼睛,你更可能四腳八叉到雨與泥裏。你沒有摔倒。然而,你一點也不記得了。你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記憶與邏輯的失落使得人生、春天、杏樹與墓園為之顫抖。沒有了記憶與邏輯,你摸到了赤裸裸的生命、自我、思念、甜甜的苦。你面對的是生與死的交流,是醒與睡的共享,是不可能與或可能的神秘。當然,那就是她,她幫助你,她指引你的生活中發生了這午夜清明的杏花雨。

隨便你悲觀、樂觀、片面、全面、善良、刁惡、雞湯、糞汁、取締或者提倡……怎麽思想怎麽澆灌怎麽念藏經還是喜歌、唱衰還是唱帥,三下五除二,三月二十二日,全市的杏花都開了。三天以後,白玉蘭掛上一樹又一樹,五天以後,紫玉蘭昂首挺項,後來居上,如火如荼。幹脆就如茶也沒有什麽不好,老了老了吧,蕁麻疹幹脆念尋麻疹而不是“前”麻疹了,葉公好龍幹脆念頁公而不念射公了,鄒領導念平聲揍而不念周了,大家來個如火如茶豈不更好?有時候將錯就錯,有時候歪打正著,有時候以退為進。老天爺的特點也是約定俗成,抓大放小,一風吹,向前看,人艱不拆,有容乃大,容天下難容之事嘍。

你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你大叫起來,有雨濕水跡,可憐的、可貴的、星星點點的雨。

冬天幹燥得令人失去了對於春天的信心,無雪雨的冬天之後的春天還能是春天嗎?一冬不水的五個月過去以後,鳥兒還會飛回、青草還會發芽、花兒還會開放、小河還會流奔嗎?一個大男人經受不住一個星期的幹渴失飲,一塊城市的先天不足後天又失調的土地,能經受小半年的幹旱嗎?

我的人!你瘋了,你瘋狂地原地打轉。我的杏!你搖著頭大哭。

然後秋天雨星寥寥。然後整整一冬天不下雪,大雪已經與童年同時離去,童年時期每年冬季你都堆雪人。雪到哪兒去了?雪到了她前年到了的地方。要不就是躲一些年再回來,現在它很遙遠,當遙遠接近於無限,時間也就變成了圓周、圓球,復活著她他他她,紀念著許多小說、詩、悔過書、考卷、通知單,化成無言的天空,有時有霧,有時晴朗,晴朗得令人懷疑為什麽有人造謠生事,煽動霧霾。幹杯!

是冥冥中的懷念向草坪與杏園述說了自己的心思。是她與祂幫助你準備好了春天的花枝。小樓一夜聽春雨,墓地明朝獻杏花。杏花,春雨,墓園。你跪下了,你熱淚如注。

你覺得頭年夏天缺少了雨。理論上,專家們說,這個城市每年七、八兩個月的降雨量應該占全年的降水量的百分之七十九。這個比例不怎麽合理,但人們很少討論糾正的途徑。人究竟能糾正什麽,不能糾正什麽,這也是你越走得長越想不清楚的問題。世界氣候在變暖嗎?河南從前是熱帶,所以簡稱豫,豫者,人牽象之地也,說明河南從前多大象。還有河姆渡文化遺址,證明當年浙江那邊也是熱帶,到處都是熱帶雨林。那麽多的熱帶後來不熱了,誰知道變暖了變涼了為什麽變為什麽不變?

早起三光,晚起三荒。你早早超越了交通堵塞。你到了你的你的墓前,你擺放供獻了春光燦爛的杏花,杏花使墳墓生機勃勃,比什麽花束花籃花盆都更單純也更個性。杏枝飽含了你們倆的太多的快樂太多的話語。杏花使你們回到了青年時代。一切不但如昨日更如今日。你更覺得清明的天意與生機,墓園的永久與甜蜜,杏花的親切與隨和,在北方,杏花帶來了她我你,激揚了春光春意。還有懷念的安詳與遼闊。還有今晨花枝的永無查證的來歷。你告訴說:“咱們的杏樹。”你張開兩臂,擺了一個當年她喜歡擺的新疆舞蹈的姿勢。你在當天的擁堵形成以前,順利地走了。帶回去的,除了悲與傷的回憶,除了生與死的慨嘆,還有充滿杏花的春之語。你相信這一切杏語,大快樂,大悲憫,大歡喜,全無痕跡也全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