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臟被擊中, 他倏地失去所有聲音,習武之人該有的感官敏銳此時都變得有些遲鈍,只剩下被相蘊和扯著的衣袖尚有些知覺, 隨著小姑娘的動作而左右搖擺。
怎麽辦呢?
這人著實會說話, 讓他有些挪不動腳,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提線木偶似的因為她的動作而緩慢轉身。
這種感覺委實有些糟糕, 他一向不喜歡被別人掌控,可不知怎地,他還是因她的話而駐足, 甚至還因她的話而點頭,發出一道幾不可聞的低低聲音。
“恩, 我都告訴你。”
他聽到自己說,“你想知道什麽?我沒什麽可隱瞞的。”
會稽顧家的身世也好, 他曾眼睜睜看著手足落水,卻還能悠然飲茶的事情也罷, 甚至持劍險些把父親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訴相蘊和。
——只要她想聽。
至於聽完之後會不會覺得他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是合該下地獄的修羅惡鬼, 然後與他割袍斷義, 再不認他這個朋友, 他覺得都無足輕重。
她想知道, 他便告訴她,這就夠了。
但相蘊和其實並不好奇少年的過往。
她又不是傻子, 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少年在看到她父親時的異樣?
像是受傷的小獸被人戳到了痛處, 渾身的毛瞬間炸了起來, 張牙舞爪想要將那人趕出去,然後躲在角落裏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不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歡錦衣華服?真的喜歡驕縱奢靡麽?
只怕未必。
身著華服卻滿目荒涼,驕縱奢靡卻孤芳自賞。
他在自己的世界裏畫地為牢,別人走不進去,他也走不出來。
她只想走進去,然後帶他出來,並不是窺探他不願提起的狼狽過往。
“我沒什麽想知道。”
相蘊和搖頭,“軍師曾與我說過,世家大族雖看上去鮮花著錦,體面尊榮,可鮮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無聲息便沒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沒有說話。
“你才這麽大,便一個人出來,身邊沒有一個長輩,想來不是家中溺愛寵護著的孩子。”
少年沒有回答,相蘊和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擡頭看著錦衣華服的少年,眼底有著些許心疼,“你不喜阿父與我相處,當是觸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親。”
“我阿父視我如珍寶,你名義上的父親,卻待你如草芥。”
“同為父親,態度卻天差地別,心高氣傲如你,怎能容忍別人在你傷口處撒鹽?”
商溯眉頭微動。
倒也不是傷口撒鹽,而是乍見世間罕有的慈父,一時間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來問題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義上的父親身上。
他沒錯,錯的是父親。
可這個世道是孝道大於天,他的勃論從不會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來,你可以殺人如麻,乃至叛國投敵,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中的其中一個惡人罷了,與其他惡人沒什麽不同,但若是連自己父親都能背棄,那便是十惡不赦,是罄竹都難書的劣跡斑斑。
商溯閉了閉眼。
——無人會認可他的大逆不道。
“罷了。”
下一刻,他感覺到相蘊和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聲音依舊軟糯,但卻帶了不可置喙的堅定,“他既不拿你當孩子,你也不必拿他當父親。”
商溯倏地睜開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著臉,此時正靜靜看著他,雙瞳剪水,蘊著秋水與星辰,一字一頓與他道,“什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過是執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罷了。”
“我阿父是反賊,我是反賊的女兒,我從來不信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滯。
“我只信將心比心。”
相蘊和的聲音仍在繼續,“天子昏聵,臣民誅之;父親不賢,子女殺之。”
前世的她寧願自戕,也不願成為盛軍威脅父母的把柄,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寶,是他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重的骨肉,所以她寧願受盡折磨,寧願一死了之,也不會成為盛軍插向他們心口的尖刀。
感情從來是相互的。
因為阿父阿娘愛她更勝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裏,亦是比什麽都重要的存在。
“這才是我堅信的道理。”
相蘊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我寧願做十惡不赦的惡人,也不願被愚弄被擺布。”
商溯微蹙眉頭一點一點展開。
“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相蘊和當然知道自己的話有麽多的離經叛道,見少年遲遲未說話,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嚇到了,便當我方才什麽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