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父親(第4/5頁)

張屠夫尚自還在猶豫,他雖然認識薛懷遠,但這人未曾轉過身來,看不到面目,還真不能確定。雖然不曉得阿順為何只看了一眼姜二小姐就把牢門打開了,張屠夫正想自己先走進去瞧瞧,免得若不是薛懷遠,傷著姜二小姐。就見那姑娘幾乎是忍耐不住似的,飛快地進了裏面。

張屠夫和阿順都是一愣,阿順道:“哎,表小姐,您的火把……”

幽暗的火把燈光下,姜梨瞧見那身影孤獨地坐在牢門角落,頭磕在石壁上,頭發蓬亂。那個偉岸的、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變得這般佝僂,瘦瘦小小的一團。她腦子“嗡”的一下,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阿順大驚,幾乎想要驚呼出口,被身邊的張屠夫拉了一把,便將喉嚨間的驚呼硬生生地吞咽下去。但內心仍然不解,男兒膝下有黃金,表小姐不是男兒,下跪自然不必多珍貴,可便是薛懷遠和表小姐是故交也好,有什麽聯系也罷,表小姐就這麽給對方跪了下來,這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

有什麽值得表小姐突然就跪了下來,還是表小姐走得膝蓋不舒服,跌倒了下去呢?

但很快阿順就否認了自己這個猜想,他眼睜睜地看著姜梨伸手,扶住那臟兮兮的囚犯,將他慢慢地轉過身,露出全臉來。

張屠夫和阿順都瞪大眼睛。

那是一張瘦削,幾乎不能被稱之為“人”的臉,整張臉都瘦得臉頰凹陷,顴骨高高地凸了出來,姜梨扶著的身子更是骨瘦如柴。阿順不是沒見過囚犯,大多囚犯都是生得兇神惡煞,尖嘴猴腮,也有看上去狼狽落魄的,但沒有一個是像眼前人這般觸目驚心。

他的頭發竟然全都白了,雪白的一片,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桐鄉的雪覆在人的頭上。然而頭發越白,身材越是黑瘦。仿佛將熄燭火,只差一口氣,便要被吹滅了。

張屠夫喃喃道:“薛大人……”

阿順下意識地看向張屠夫,就這麽個瘦得出奇的、看起來行將就木的老人,就是那位民心所向,聽說很有風骨,光風霽月的薛縣丞?

薛縣丞竟然如此潦倒?要知道,任誰一個人看見了眼前的這位囚犯,都不會懷疑過不了多久,這囚犯將要一命嗚呼。

表小姐看見這麽個人,會害怕吧?阿順這麽想著,緊接著,就看見姜梨伸手,慢慢地挽起薛懷遠的袖子。

背對著自己,阿順看不到姜梨的表情,只覺得這位表小姐的背影看起來分外痛苦,像是壓抑著傷口的野獸,正嗚咽著舔舐不斷流出來的鮮血,一滴滴的,怎麽也流不完。

在袖子挽起來的一刹那,身邊的張屠夫低低地倒抽一口涼氣。

微弱的火光也掩飾不了這可憐老人身上的傷痕,那些傷痕像是鞭傷,又像是刀傷,又或是像燒紅的烙鐵刺在人皮膚上,結出來的燙傷。那些傷口層層疊疊,舊傷未愈,新傷又添,有些傷口已經流膿,散發出陣陣惡臭,傷口處還有蛆蟲緩慢攀爬。阿順看得有些惡心,胸口悶悶的。

他的心理,對馮裕堂的手段只覺得膽寒。

要知道,便是死囚,也不必接受這樣手段的刑罰。這是要人生不如死,不肯給對方一個痛快。姜梨只挽起了一只袖子,露出了對方的一只手臂,一只手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薛懷遠的身上,同樣的傷痕還會有多少?

在這樣暗不見底的牢獄,成日不間斷的遭受重刑,生不得,死不得,難怪薛懷遠會瘋了。阿順甚至覺得,幾日後的處刑,若是姜梨不來解救這位大人,或許對薛縣丞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難熬,太難熬了。

同時,他又在心裏懷疑,這樣的薛縣丞,便是救出去了,還能活得了多久?就算勉強活了下來,一個失去了神智的人,一切都失去了,這樣行屍走肉一般地活著,有什麽意義呢?

剛想到這裏,牢獄裏,突然響起了一聲低嚎。

阿順嚇了一跳,順著聲音去看,卻驚訝地發現,發出那聲音的,不是別人,真是表小姐姜梨。

那向來喜歡溫柔笑著的,從容不迫,在麗正堂面對發狂的人群也能嚴肅以待的小姐,雙腿跪在地上,從喉嚨裏發出似悲似喜的聲音,慢慢地彎下腰,抱著薛懷遠的肩膀,放聲痛哭起來。

阿順看呆了,張屠夫也沒有說話。那牢獄裏,原本大大小小的牢房裏,因為他們到來而四處喊冤的聲音,不知何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女孩子痛哭的聲音。

哭聲像是也有感染,在黑暗的牢獄裏,幽微的燈火中晃動,如人生隔了多少年後喜怒哀樂都品嘗一遍,乍然得了重來的機會,喜極而泣的痛哭,又如站在滾滾長江之前,故去的時光不可再來,錯失世間事的哀愁。

讓人聽得難過,讓人聽得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