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九章 陳安之的寒冬(上)

乾符七年,冬月廿二,小寒。

燕平雪積三尺,霜凍青瓦,陳安之雙手攏袖站在屋檐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眉眼悵然。

大雪日已經過去一月,小雪日都過去一個半月了,這一個多月來,燕平城的積雪似乎從未徹底消融過。

在陳安之的記憶裏,這樣的年景還是頭一回見,所以今年的冬天感覺格外寒冷。寒者,冷氣積久為寒。燕平的雪下了這麽久又下了這麽多,冷氣的確累積的夠多了。

然而小寒之所以稱之為小,即意味著現在還沒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等到大寒節氣來臨之際,那才是最折磨人最難熬之時。

陳安之有些不能想象屆時會是怎樣一種光景。

他進入推事院任職已有數月。

在來推事院之前,他從未想過,推事院的寒氣會這麽重。

那是一種能讓人從骨子裏感到冷的寒氣,遠非大雪可比。

“陳大人,唐大人讓下官來叫你去地牢,昨日抓來的犯人交代了不少東西,唐大人說陳大人或許會感興趣。”一名八品小官來到陳安之身旁。

陳安之眉頭微皺。

小官口中的唐大人指代的是唐興,對方現在官居五品,是推事院的核心與實權人物,這幾個月來,推事院在燕平城抓捕的數百名犯人中,有一半都是由對方親自審訊。

陳安之知道唐興的手段,他很不想去地牢面對那些血腥場景,更不想去聽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慘叫。但小官話裏的內容,卻讓他不得不去看看。

來到地牢的一間刑訊室,陳安之看到了安坐在桌前,由小吏伺候著飲酒吃菜的唐興。唐興一邊吃喝,一邊饒有興致的欣賞眼前美景。

這副“美景”讓陳安之不寒而栗。

那是一口大甕,下面架著篝火,裏面裝滿了水,眼下水已沸騰,熱氣繚繞,而沸騰的大甕裏還有一個人!

或許是白汽彌漫的關系,陳安之分明看到這個人的五官已經扭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通紅如烙鐵的臉完全沒有了人的模樣,而他張開的大嘴裏發出的嚎叫與求饒聲,更是慘絕人寰,不像是人的聲音更像是公鴨夜梟的哭嚎!

最讓人汗毛倒豎的是,房間裏已經充滿揮之不去的肉味,肉味本來很香,但此刻卻濃烈的讓陳安之直欲作嘔。

如此情形,陳安之只是看一眼,就覺得如墜冰窟,本能的不想面對想要逃避。

而唐興居然還能一邊目不轉睛的欣賞,一面悠然自得的飲酒吃菜,嘴角那抹怡然自得的淡淡笑意,讓陳安之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融了。

在他眼中,發明了這種慘無人道的刑訊手段,並將其命名為“請君入甕”的唐興,已經不是人,而是鬼,魔鬼!

唐興此刻的面容也的確比較像鬼,因為這幾個月夜以繼日在地牢審訊犯人,很少出去見陽光的關系,唐興的面色格外蒼白,幾乎看不到半點兒血色,而因為休息太少的緣故,他的雙眸之中卻布滿了血絲,看起來就像是兩汪深不見底的血潭。

陳安之深吸一口氣,收回自己的目光,不願去看唐興更不願去看受刑的人,微微低著頭開門見山的問:“唐大人叫下官來所為何事?”

推事院設立的時候,不少世家大族都往這個新衙門安插了族中子弟,陳安之本來是要去地方任職的,但因為陳氏家主認為近來朝堂局勢過於雲波詭譎,往後中樞必有大事,而推事院怎麽看都不簡單,便安排陳安之進了推事院。

進入推事院這些日子,成了陳安之這一生當中,最為黑暗無光的歲月。

他過往十幾年建立起來的人生觀,正在遭受洶湧澎湃的沖擊。

“這個人陳大人可認識?”唐興示意陳安之坐下來慢慢聊。

陳安之沒有坐,聽到唐興這麽問,他這才去認真打量大甕中的人。之前因為只是匆匆一瞥和白汽濃郁的緣故,他並沒有認出對方,這下細細一看,頓時覺得分外眼熟,等他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不由得心頭一驚。

“這是陳氏燕平城書坊的管事!”

陳安之勉力按下心頭的震動,沉聲回應唐興。他還沒有參與族務太久,跟對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之前互相之間也沒什麽交流,加之對方現在面容扭曲,這才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這一刻,陳安之已經意識到不好。

果不其然,只聽唐興不緊不慢的繼續道:“剛剛對方已經招供,陳氏有謀反之意!在陳氏刊印的詩集中,就有許多反詩。不僅如此,他還常常聽到陳氏家主,在私下裏對陛下多有不滿之詞,說陛下是個昏君!”

唐興的語氣很平淡,但表達的意思很篤定。

他所說的每一字,都像是刀子一樣,深深插在陳安之的胸口,讓後者頓時漲紅了臉:“這是血口噴人!完全是子虛烏有!陳氏詩書傳家,專修禮法,最重忠義,怎麽會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