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一章 拿起刀(1)

松林鎮。

一支百余人的運糧隊伍中,有人趕著騾車馬車,有人推著板車獨腳車,有人背負肩扛麻袋,沉緩而疲累的在官道上前行。

短褂麻褲的李大頭低頭彎腰,扛著重逾百斤的麻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因為鞋底早已被磨破,腳踩在泥土道路上,留下點點猩紅的血跡。

額頭的汗水無力擦拭,順著臉頰不斷滴下,身子骨瘦弱許多,已經許久不曾吃過一頓飽飯的李大頭,終於堅持不住,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隨行的差役罵罵咧咧的走過來,鞭子在李大頭身上抽了一陣,留下道道血痕,見對方有氣無力的睜開眼,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這才相信他不是偷懶。

“來兩個人,擡到路邊去。都看什麽看?誰準許你們停下來的?還不抓緊趕路,要是誤了時辰,大爺要你們好看!”

為首的官差得到差役稟報,過來瞥了一眼,隨口吩咐兩句,便要轉身離開。

攙扶李大頭到路邊歇息的,是跟他相熟的糧鋪夥計,見狀連忙哀求:

“大人,李大頭這是餓得不行了,請大人行行好,把今日的口糧發給他吧,小的送他回去,如若不然,他一定會餓死在這裏!”

為首官差冷哼一聲,“該他送到縣邑的糧食沒送到,還想要糧食?癡人說夢!”

“大人!這是一條人命啊,請大人發發善心,就算不可憐李大頭,也可憐可憐他家的老小,沒有口糧,他們怎麽活啊?你們不能這樣!”糧鋪夥計連連磕頭。

“混賬!”官差大怒,手中鞭子一響,抽翻糧鋪夥計,“敢教本大爺做事?活膩了!本大爺可憐他,誰可憐本大爺?再多嘴一句,他的糧食就由你背!”

糧鋪夥計不敢再多說,只能爬起來回到隊伍裏。

他跟李大頭有交情不假,但也沒有那麽深厚,該說的該做的都做了,不可能為李大頭拼命。

隊伍裏的其他民夫,望著李大頭的目光從憐憫到麻木,最終都低下頭繼續趕路,只在官差們看不到自己的時候,偶爾流露出徹骨的痛恨。

精神萎靡的李大頭躺在草堆裏,雙目空洞的望著藍天,只覺得天旋地轉、白雲似遠非遠似近非近,腦子裏一團漿糊,神魂好似要離體而去。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很怕,怕得淚眼模糊、渾身發抖。

他又很憤怒,憤怒得五官扭曲,雙目赤紅。

他還很悲涼,悲涼得滿臉哀怨,如同被遺棄的孩童。

國戰五年,兵荒馬亂身陷異族統治之下,野蠻的草原戰士荷甲帶刀日日招搖過市,那麽艱難兇險的歲月,他都安然無恙的活下來了,如今國戰結束,本以為日子只會越來越好,卻不曾想連一年都沒撐過,就要餓死道旁,橫屍野外。

北胡大軍撤退的時候,四處劫掠,富人大戶與平民百姓家中的糧食財貨,幾乎都被搜刮一空——除非是家中有秘庫、密室的。

松林鎮的鐵器鋪、糧鋪、布鋪、酒樓,同樣不曾幸免。

原本松林鎮已經沒有北胡戰士,可鄆州大軍進入河北後,兵鋒被迫停留在博州城前,這就給了四下逃散的北胡潰兵,四處燒殺搶掠的時機。

鐵匠鋪裏一塊鐵不剩,加之東家為了保護家財,而被北胡戰士砍了腦袋,家財還沒守住,鐵匠鋪自然也就不復存在,李大頭成了貨真價實的無業流民。

這些時日,他一家人完全是靠官府救濟活著。

鄉間農夫還有田,但凡有春播的糧種,就不至於沒了活計,可像李大頭、糧鋪夥計這種依靠城池市井活著的人,城中百業凋敝,那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百姓無糧,朝廷從淮南調來了救命糧食,百廢待興,朝廷也有相應舉措,李大頭原不至於餓成這副皮包骨頭的模樣。

可從官差手裏發下來的糧食,怎麽都不夠吃,一日一餐還是稀飯,不過吊著一條命罷了。

對普通人來說,這也能苟延殘喘,可最近隴右大戰,一連打了三個月還沒看到完結的勢頭,朝廷為了供應軍糧,不得不收縮賑濟民間的糧食。

李大頭這樣的人,吃得就更少了。

現如今,一只雞已經賣到了一兩銀子!

那些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兒女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鬟仆人,都不值這麽多錢——幾乎是白送。

孩子能進入高門大戶,至少可以有一口吃的,不至於跟著他們餓死!

李大頭吃得更少了不說,還被官府征了徭役,運送一部分已經調到松林鎮的糧食去縣邑,先作為軍糧儲備調去軍營,等到淮南的下一批糧食來了,才能彌補缺額。

軍在民之先,萬事以戰爭為重,事關皇朝穩固,這本沒什麽好說的。

但也是這些天跟官差有所接觸了,李大頭才漸漸發現,他們的口糧之所以少,並不是朝廷不知道一個人一頓飯要吃多少,也不是朝廷真的沒有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