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雨了!”
吃完飯, 幾人走到門口正要回各自的臥室,客廳敞開的門旁的地板上閃過刹那電光,接二連三的悶雷聲緊隨其後, 沒等回過神來,雨滴砸落車棚窗簾的噠噠聲已經響起。
隨雨而至的疾風吹亂了方圓額前的劉海, 她皺眉擋了下, 很快又喜笑顏開拉住一旁女生的手臂。沈翺庭的睫毛顫動了下, 反應過來自己在關注什麽後眉頭緊皺。不再管其他人的反應, 他三步並兩步搶先走上樓梯,一回到臥室便緊關上房門,轉頭看到沒合實的窗簾也像有強迫症一樣把外面雨落的景擋得嚴嚴實實,仿佛這樣就能同時把自己淩亂的心封住。
是的,沈翺庭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的心亂了。
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件很糟糕的事。
邏輯與理性是永恒的正確,如果世界上存在最美的東西,那一定是智慧, 而智慧與紛亂又無序的情感是天生的對手。
沈翺庭是驕傲的,甚至可以說是傲慢的, 但他認為這份傲慢是有理由的。和塵世的愚人不同, 他似乎天然擁有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總是能理性的看待所有的事情,所以他自該屹立於億萬人之上。
他以為他的理智能夠控制情感,正如用正確控制錯誤。
若是不能呢?
認知被打破,驕傲被打破, 傲慢的根基出現裂縫。如果他如凡人一般,又憑什麽可以認為自己遠超他人永遠正確?
一個慣來近乎無所不能的人是無法忍受挫折的, 而那個人的一切就像破壞圓滿的裂縫,沈翺庭難得產生了逃避心理, 他強逼自己不再想她代表了什麽,扭滅燈光,被子一蓋,進入夢鄉。
窗簾外的驟雨經過最初迅疾強大的攻勢後漸漸轉為平緩,雨滴有節奏地敲打玻璃,催人入眠的白噪音裏,沈翺庭陷入深沉的夢鄉。
*
成為一個古老世家的領航人需要做什麽呢?
如果讓雨中的少年來回答,大概是成為一個兢兢業業的園丁,在盡力保護大樹原貌的前提下通過適當的修剪和引導讓它生機勃勃繁榮昌盛。
說是雨中的少年也不太對。沈翺庭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在飛速行駛的車玻璃上看到一張猶帶幾分稚氣的臉。
車內的裝飾以皮質黑色和咖色為主,車玻璃是近乎黑的濃重的茶色,綠豆大小的雨滴像割破了裝糧食的袋口,於是顆顆響當當脆生生地砸向玻璃,又被黑色的雨刷器抹去。雨跡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是天空的哭泣。
這是一個適合送葬的天氣。
少年在心中想。而他要做的也正是送葬。
樹大分支,多余的枝條尤其是腐爛到會把潰爛傳染至其他部位的枝條對於大樹的成長顯然是不利的,聰明的園丁會拿出鋒利的園藝剪刀,對準它們哢嚓哢嚓動作利落地給植物修剪。
人與植物物種不同,說到同情憐憫自然不多,更不用說感同身受身在局中受到掣肘,所以行事之時眼明心亮,可以獲得最大的收益。
人修剪樹容易,可要是修剪人呢?
就如同沈家,傳承日久,姻親血緣關系可以說在沈家內部就達成了六人法則,任何兩個人之間都可以說得上關系。在這種情況下,想要修剪舍棄腐爛的枝條變得困難重重,但為了沈家的發展,但凡有眼光的人都知道應該去做。
不做便不會錯,世上的事沒有十全十美,做了便要承擔後果,更不用說這種“修剪”。腐爛的枝條不是憑空冒出來的,他們有父母親朋好友,有利益相關的夥伴,如此,“修剪”之人必將面臨怨恨。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正確。
趨利避害又或者理所當然,這樣的差事隨著少年能力日強便落到他身上。
“你這個冷血的怪物!”
“我家的孩子不過是愛玩鬧了點,那些賤民怎麽比得上他!”
“這些事誰沒做過,你就敢保證一輩子不會出錯?我們才是你的親人,你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
……
車外昏黃的路燈在車輛的飛馳中像是拖著尾巴的彗星,點點熒光淺淡地倒映在少年瑩潤的眼中。車內平穩如平地又安靜的嚇人,於是少年耳邊仿佛從另一個次元傳來的怨恨愈發的響亮。
濃重的怨恨蔓延至少年眼中,那雙本就深沉如墨的眼睛便化為深淵。
枝型閃電劃亮漆黑的夜空,車輛在一棟三層小樓前穩穩停住。坐在駕駛座的西裝革履的面目平凡的青年沉默地撐起一把巨大的黑傘,他拉開少年身旁的車門,躬身行禮。
路旁不時蕩開漣漪的水窪裏閃過少年下車的影子,一高一矮兩人無聲向前,執黑傘的青年順著少年的意思叩響朱紅大門前的銅環,一聲又一聲,像是奪命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