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放棄

那一整個夏季,薄韌像是做了一場冗長的夢,徜徉在青春芬芳,錦簇花團之中,驟然間一腳踏空,就此墜入阿鼻,每一天合眼入睡,都盼望著等再次睜開眼時,能從這夢中醒來。

從親眼看到遺體,到送哥哥去火化,再到葬禮結束,看似已完成了告別,卻也只是形式上告一段落,真正做到和親人好好告別,注定是非常漫長的過程。世上更有很多人,一生也無法做到。

薄韌現在也還沒能完全做到。

當他順風順水時,當他失落失意時,在人生路上栽了跟頭,或是取得了光榮的進步,他心底總還有個隱約的希望,也許他一轉身,哥哥還在他身後,會鼓勵他不要氣餒,會為他的拼搏而喝彩,更可能的是無論他遇到了什麽,哥哥都會像小時候一樣,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糖,笑著遞給他。

和事情剛發生時最大的不同,他和父母一樣,漸漸學會了和這綿綿無盡的思念融洽相處,他的生命和生活裏,永遠留著這樣一個角落,仍會有藏在心裏的細針時不時紮他一下,他習慣了這輕微的、永恒的痛楚。

國網雲州供電公司變電檢修二工區的薄韌師傅,今天下午,難得清閑半日,沒有派給他檢修任務,他抽出空來,書寫輪崗心得。

他的輪崗心得就是……哪有什麽鬼心得啊?!根本沒有。

去年秋天入職,至今還不到一年,他已經輪了七八個崗,這崗都還沒輪明白,就又滾去下一個崗。

若說最大的心得,那就是尊敬的各級領導們能不能不要瞎搞了,說好的輪崗制度是不務虛功、不走過場呢?怎麽一實施下來,綱領和實踐就像被迫離婚冷靜期的夫妻倆,哪和哪都不挨著,還非要綁在一起。就這,還問心得,心得就是既然沒那個意思,一開始就別隨便許諾言說大話了吧。

他把在上一崗的心得翻出來,只見那上面洋洋灑灑,他也忘了是從哪抄的: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不知不覺中,我加入國網雲州供電公司這個大家庭,已然工作半年了……

他想了想,在“半年”前面,加了一個“大”字。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薄師傅撓頭。每到要寫這個,漢字就仿佛不再是他的母語。

自高中文理科分岔路上,薄韌選了理科後,和對他有催眠buff的政治歷史徹底告了別,不想語言類學科竟也後來居上,成了他的一生之敵。

只看他的數理化成績,每個老師都嘖嘖稱奇,嚴重懷疑他是被耽誤的清北苗子,再看語文和英語……非常合理,難怪只上了個中遊211呢。

寫也寫不出,對著電腦用筆尖撓了半天頭。他的頭發太多了,塑料筆杆帶得頭發起靜電,毛毛躁躁一大團。

坐在他對面工位的工友擡頭看過來,活像是有只小鳥在電腦屏幕上方築了個很隨意的巢。

“你中午去幹什麽了?”工友是位中年師傅,這半天也無事,擰了杯子喝水,問道,“聽說下午打卡你差點遲到,還發瘋把書記打了?怎麽個事兒啊?”

鳥巢一抖,從電腦屏幕後嗖一下升起,露出巢下的一張吃驚的帥臉。

“誰在造我的謠?”薄韌道,“打書記我怎麽想的?還想不想幹了?我立志要給雲州人民發一輩子電呢。”

事實是中午他擠出午休時間,風馳電掣跑去高開區,想繼續昨晚的鴛夢,好好和楊樵繼續談情說愛,只談了情,還沒開始說愛,被潛伏的鄒冀一舉打斷,只好留著後面一半,晚上下班再說。

他送完鄒冀,卡著點跑回單位來,確實是險些遲到。

千鈞一發之際,看腕表的時間只剩十幾秒,他一路狂奔,仍距離打卡機還有五十米,瞄到了打卡機前有位看起來非常眼熟的老師傅,只一時沒想起是誰,猜想必是認得的工友,就想讓人家幫他刷下卡。

薄韌大喝一聲:“幫忙刷一下!接住了!”

他把工卡擲飛盤一樣,隔空朝那邊甩了過去。

那老師傅茫然回頭,正被薄韌的工卡擊中面門,工卡上的帶子甩起來,老師傅又被兩連擊,這次被擊中的是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薄韌萬分歉疚,忙飛奔上前,一邊道歉一邊飛速撿了卡,嘀!最後一秒刷卡成功。

他又忙來關心老師傅:“您沒事吧?是我失手了,真對不住。”

但他卡點上班,如此操作過好幾次,每次工友無論老幼,都能反應精準,準確無誤地接住他的卡。他心裏就也不由得想:這師傅反應力不太行,耳聰目明、手眼並用、機機靈靈才能幹好電工。

戀愛余溫又令他發散思維:如果做自媒體的話,就不用太機靈,他們家楊樵一塊小木頭,工作也做得很好,慢性子有慢性子的可愛之處。

旁邊嘩啦一下,不知哪裏冒出來三五位同事,薄韌被擠到了旁邊,余人一疊聲地圍著老師傅:“書記,書記,您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