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引火燒身嘗余甘(一)

久違的雨滴竹葉聲回旋在肅霜耳畔,幽篁谷清氣濃郁,時常下雨,曾經她聽得最多的便是這撲簌簌聲。

視界裏不成形狀的陰影漸漸現出模糊輪廓,十分高大,她認得,是父親。

他正與吉燈說話,隱忍著不耐煩的語氣:“還是幻化不出神獸之軀?靈雨有沒有按時喂藥?教你每日做的修行有沒有認真做?”

肅霜聽見吉燈虛弱無力的聲音:“父親,藥我都有按時吃,修行也一刻不敢懈怠,最近我覺得比以前好多了,我一定爭取……爭取早點……”

說到這裏,她喘得厲害,再也出不了聲。

父親掩不住濃濃的失望:“小小的吞火澤瘴氣而已,必是你母親瞞了什麽。哼,低劣的幽昌族……真是臟了我吉光一脈。”

靈雨上前扶住吉燈,又是順氣又是拍背,等她終於好些時,父親已走了。

他再也沒來過幽篁谷,吉燈每天從寢殿慢悠悠走到谷口,再從谷口慢悠悠走回去,走了許多天後,母親來了。

她的輪廓高挑而妖嬈,聲音卻甜甜的:“小燈兒,靈雨方才說你父親上回來滿臉不高興,你聽母親的,下回見著就罵他!明明是他們吉光一族血脈單薄,區區卑賤野獸,也敢怪到幽昌族頭上來!”

吉燈不想和她說這些,微笑著捉住她的袖子:“母親,靈雨說幽篁谷裏有支竹子上刻了奇怪的符畫,像是字,又像是符,不知是哪位神尊留下的刻痕,您陪我過去看看好嗎?”

母親有些心不在焉:“竹子刻字有什麽好看的,我來了好些時候,該走了。”

吉燈輕道:“您……才剛來。”

母親嘆了口氣:“母親有許多事要忙,哪像你父親,閑得到處跑也不來看你。下次再陪你看吧,不用送,你躺著。”

吉燈還是去送了,她盼著母親上車前與自己說點什麽,又或者是回頭多看她一會兒,看看她現在真的比以前好很多,能走得這樣穩,說不定很快還能出谷遊玩。

可母親什麽也沒做,飛快上了車,風聲幽幽而去。

柔軟的小手們貼在心口,似是想往裏鉆,想讓她痛,原來這就是障火。

既然只燒血肉之軀,那變成書多半便能終止幻象。

肅霜剛一動,卻聽遠處傳來一陣淒涼的歌聲,她不由慢慢睜開了眼睛。

眼前還是模模糊糊,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池塘裏,遙遠的燈光也落在塘中,像蒙了無數層紗。

更遠的地方有凡人在唱歌,被雨聲遮蔽大半,聽不清詞,只是曲調異常悲涼,來來回回地就那幾句,好似在哭訴。

肅霜聽見自己的聲音:“凡人大半夜也要唱歌,真奇怪。”

下一刻,魂牽夢繞的聲音驟然響起:“是村裏有寡母死了獨女,在辦喪事,唱的是悲歌。”

肅霜心跳一下快了。

她睜大眼,想看清他模糊的輪廓,那時的肅霜卻頭也不回,用與盒蓋扯皮時的語氣慢悠悠地說:“凡人的事你一個小狗狗也知道啊,那你說說,他們唱的什麽?”

犬妖並沒有生氣,只道:“他們唱的是人世間苦難之事太多,人在紅塵中仿佛身陷囚籠,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苦苦煎熬著,卻是乍得歡喜復又失去,孤零零地活著,最終再孤零零地死去。”

“……都是這樣的吧。”

犬妖的聲音聽起來像不甘心的咕噥:“誰說的。”

“我說的。”

“你個沒良心的,我不是一直陪著你麽?我可是你的眼睛!怎麽?才當了十年眼睛,你就要對我始亂終棄?”

聽聽,始亂終棄四個字都用上了,肅霜無聲地笑,可那時候的肅霜滿腦子只有自己好不了的眼睛:“十年怎麽了?我跟我家兔兔在一塊兒一百年了,不也是說不見就不見?唉,我現在只煩我的眼睛,睜眼瞎到底要做到什麽時候?”

犬妖聲音溫和:“你想看什麽?我說給你聽。”

“誰要你說,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

犬妖並不在意,給她講春天陽光的顏色,暖洋洋像骨頭縫裏在開花;講初夏盛開的石榴花,是落日霞光映在眼皮上的顏色。他還講極西之地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不用飛的,光兩條腿走,許多天也走不完,草原最深處藏著一片最清澈的小湖。

“下雨下雪的時候,湖水的顏色和我眼睛很像,有機會帶你去看看。”

肅霜看見犬妖輪廓的陰影湊近她,動作小小的,聲音也小小的:“假如我們兩個是凡人,十年可不短,看那些聚少離多的凡人夫婦,有些一輩子加一塊兒待在一起的日子都沒十年。只要你想,不要說一百年,一千年我們也會在一處,你的眼睛那時總該好了吧?不過不管好不好,我都會陪著你的。”

密密細雨聲裏,他急促的心跳聲好像小兔子在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