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似夢如幻今何夕(三)

肅霜被五花大綁丟進了車廂。

那幫神官隨扈或許沒怎麽對付過死物精怪,居然用捆妖索綁她,她靜靜凝神,正要運轉神力切斷桎梏,冷不丁傳音符的清光再一次落進車廂,太子語重心長地囑咐:“下手輕點,別弄傷了,銀流蘇留著,我要親手摘。還有,別用捆妖索,捆不住死物成精,若她跑了,我可饒不了你們。”

一旁的神官誠惶誠恐:“屬下莽撞!多謝殿下指點!”

話音剛落,傳音符又到,喋喋不休的太子繼續囑咐:“也別用捆仙繩,還是綁不住她,讓我想想,嗯……上烏金鎖神鐐。”

……這太子與她到底什麽仇什麽怨?

肅霜默然看著神官們往自己足踝上套烏金鎖神鐐,那是兩枚纖細漆黑的環,一上身便仿佛有幾十座山壓腿上,動都不能動。

奇異的熟悉感再度襲來,不知何時,不知何處,她好像戴過同樣的刑具。

還有這輛車,還有穿過窗拂面的風,虎視眈眈的神官,羸弱的吉燈少君,等待她的是淒涼莫測的命運。

是夢非夢?今夕何夕?

此時此刻,仙丹肅霜又會迎來什麽命運?

肅霜試圖捉住腦海中零碎的畫面,可她什麽也看不清,留給她的只有點滴情緒波瀾,卻比腳上的烏金鎖神鐐還要沉重無數。

*

晨曦初現時,秋暉園內已有絲竹樂聲悠悠奏起。

太子重羲今天醒得早,天還沒亮便有女仙見他獨個兒在園裏逛,還不肯讓隨扈跟著,只吩咐樂伶奏樂。

天樂雅致莊重,入耳令人神清氣明,重羲卻心不在焉,漫不經心在華麗回廊間來回踱步,忽然不知瞥見什麽,他停在玉砌旁,盯著難得的空地看了許久。

女仙們壯起膽子上前行禮:“殿下有何吩咐?”

重羲摸著下巴,低聲道:“我覺得這裏應當種些妙成曇花。”

女仙們面面相覷,半晌才應道:“殿下……妙成曇花雖美,但其寓意不祥,如何能養在秋暉園?”

“不祥?”重羲笑了笑,“天界至美,哪裏不祥?一朵只能開一次花,那就多種些,種滿整個秋暉園,這朵敗了還有下一朵,我豈不是夜夜都能靜觀至美?別說那麽多,快去尋花種,我今天就要看到妙成曇花。”

他揮退女仙們,繼續在回廊裏踱步。

其實他自己也疑惑,秋暉園遍地紅楓,和妙成曇花是截然不同的風格,真種上了,好看不到哪裏去,怎麽就突然起意呢?

重羲閉上眼,想像著遍地妙成曇花的景致,又熟悉,又能讓他平靜。

是的,平靜。

不知什麽緣故,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許多事,他應該是犯了什麽過錯,才被天帝上父放逐在這座秋暉園,他對這裏又厭惡,又無比懷念。

因它終年不變的景致與死寂而厭惡,又因一種難以言說、刻骨銘心的滋味而懷念。

一道傳音符的清光落在袖邊,神官恭敬的聲音響起:“殿下,兇犯抓到了。”

莫名盤踞心頭的陰郁瞬間一掃而空,重羲睜開眼,奇異而激烈的期待油然升起,脖子後的寒毛都一根根顫抖起來。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期待什麽,可能是熱烈的火,也可能是寒冷的冰,無論火還是冰,都用最徹底最鮮活的力量撲向他,只有他。

重羲不厭其煩用傳音符吩咐了好幾遍注意事項,這才笑吟吟地離開回廊。

絲竹樂聲漸漸近了,他側耳聽了片刻,突然說道:“這天樂聽著好生無聊,難道沒有什麽能唱的曲子嗎?”

靜靜跟在老後面的女仙們又一次面面相覷,還未來得及應答,重羲又道:“我想想,忘了在哪兒聽過,有詞的,什麽流火肅霜……”

女仙輕聲道:“殿下,您說的是下界凡人唱的歌,豈敢以凡人歌玷汙殿下的清明?”

“這話要不得。”重羲“嗤”地一笑,“下界凡人又如何?我看他們的歌可比天樂有趣多了,而且啊,天界許多家夥還不如凡人講道理呢,比如我。”

不知如何接話的女仙們只能訕訕退去後面,不一會兒,中正典雅的天樂就換了個調,樂伶的歌聲似遠似近,時有時無,從“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肅霜”。

重羲驟然停下腳步,恍惚間,他好像回到孩童時,輕率而得意地等著什麽驚喜。

風聲漸起,天馬嘶鳴的動靜隨風而至,下一刻,車輦便停在了正門外,神官們架著一道纖細身影疾馳而入。

來了,他的驚喜。

動彈不得的肅霜被神官們不客氣地丟在地上,他們笑呵呵邀功一般:“殿下,兇犯帶回來了。”

一切都與昨夜那場噩夢沒太大區別,要說不同,吉燈少君尚能變成吉光神獸,狠狠踢太子幾蹄子,仙丹可沒這本事。

肅霜艱難地晃了晃腦袋,把散落臉龐的頭發晃開,或許因為上回在幽篁谷,她出其不意用玉簪傷了太子,這次神官們把她從頭到腳搜了個遍,稍微帶點兒尖利的東西都沒給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