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漫天雲霧為誰開(一)

四周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也沒有那雙拖著他不放的柔軟胳膊。

這裏是某處山間,樹木蒼翠,野草繁茂,天頂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不遠處的柏樹下,白衣如雪的少女靜靜坐在那裏。

她身形纖瘦,一道銀流蘇掛在臉上,將眉眼遮擋得嚴嚴實實。

多半是本地人,山道崎嶇,尋她問個路也好。

犬妖正要掩飾妖相,忽覺不對——她身上沒有味道,不是凡人。

難道是妖?也不對,沒有妖氣。

是仙神?不太像,她的氣息雖然清澈,卻又和尋常神族截然不同。

好生古怪,還是不要貿然招惹,自己的目的是找到延維帝君的洞天,途中理應避免一切節外生枝。

犬妖念頭一起,下一刻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無比清朗的聲線,像個無憂無慮的凡人少年:“喂,這裏是蕭陵山?”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錯愕地看著“犬妖”跳下樹頂,輕飄飄地落在那女子身前。

他想阻止,可身體卻不能動……不,他根本沒有身體,只能像看凡人戲台上演的話本戲折一樣,看著另一個自己與那古怪的女子搭話。

這是什麽?一場他不能參與,只能看的幻夢?

調侃說笑聲漸起,那女子哭哭啼啼嬌嬌滴滴,只會裝傻賣慘,一看就不像好東西,趁早甩脫是正經,可夢裏的“犬妖”天真的十分不合時宜,被人家三兩句就套出真話:“你叫我狐妖大人?誰是狐妖?原來真是個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這是什麽從未遭受過毒打的純善蠢物?犬妖差點被氣笑了。

腦海裏有個聲音回旋,在說:他就是你,真真切切是你的一部分。

不可能,犬妖斷然否認。

無論事實是什麽,夢境仍在繼續。

那古怪的女子自稱延維帝君弟子,卻毫無風範,她總是帶著朦朧的鼻音,說話時尾調故意上揚,教人難以分清她究竟是玩笑還是耍嗲。

“原來你是想找我師尊……你不信?哎呀,你一個小狗狗懂什麽?我啊,可是師尊最寵愛最喜歡的仙丹丹。”

她腦袋微微歪過去,細碎的銀流蘇搖晃不休,鼻梁上有一粒小黑痣,堪堪卡在流蘇邊緣,帶著股說不出的鮮活,連她故作嬌媚的語氣聽起來都恰當了不少。

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物成精,舉止看似恣意輕佻,動起來卻又是優雅的,仿佛沉澱過千萬年。

或許也寂寞了千萬年。

延維帝君不知外出何事,只留她一人在洞天,那扇石門一天中絕大部分時間是緊鎖的,只在黃昏開啟片刻,她會在石門前默默地站上一會兒,不知在等誰,不再撐起嬌媚的恣意放縱,她看起來寂寞極了。

這世間各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一定也有,但那與自己有何幹系?犬妖默默想著,他還有自己千絲萬縷斬不斷的孽障,誰不是只能獨個兒扛下去?

可夢裏的犬妖顯然不這樣想。

時間無聲流逝著,按犬妖的想法,延維帝君既然不在,那就把身上帶著的水玉留在洞天,自己尋個僻靜處潛伏,避免出什麽意外才對。然而夢裏的犬妖什麽都沒做,每天就是和時不時來搶水玉的妖打得昏天暗地遍體鱗傷,然後躲在附近的樹頂,默默等待黃昏來臨,石門開啟。

他是在等仙丹。

是生了憐惜?是生了同情?他竟有這般不自量力,妄想踏足別人的因果,牽引別人的寂寞。他越這樣做,帶來的越只有軟弱與不安,愚蠢至極。

犬妖甚至恨鐵不成鋼,這究竟是怎樣荒唐的夢?這樣的蠢貨能與他有一丁點兒關系?

夢境無視他的煎熬,片刻不停地推進著。

夢中的犬妖成天帶著水玉在外遊蕩,終於招惹到蕭陵山裏某個厲害的妖,險些喪命,最後被仙丹所救,為了養傷,順理成章照料起洞天裏的花草田,和仙丹越來越親近。

從春桃綻放到夏雨傾盆,從秋葉紅艷到冬雪飄搖,來回九次,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不離不棄。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從蕭陵山腳下繁華的村落,到更加繁華的下界王城,周圍的山河湖海一一踏遍。

更多時候還是留在蕭陵山,他們給村落裏的孩子們偷偷取各種綽號,看著那些凡人們從孩童變成少年,每每談及總是言笑晏晏。

即將第十年的時候,延維帝君終於回來了。

犬妖覺著自己也快要煎熬到極限了,九年來明明有無數可以脫身的機會,夢中的犬妖卻總是向著自己絕不會選的方向頭也不回地狂奔。

他殘留著最後一絲僥幸——現在帝君回來了,夢裏的他可以回歸正途了麽?

延維帝君見到犬妖時,有一瞬的詫異,可瞎了眼的仙丹沒察覺,夢中樂呵呵的犬妖更沒察覺,甚至有點兒莫名的興奮,好像凡間剛出嫁的新婦頭一回見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