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往事如風不可追(二)

自肅霜上界得了神職,便與師尊再無聯系。

昔日離別,他的話語仍縈繞耳畔,再不稱“為師”,而是用回了“老朽”,甚至感謝“少君”順寧了他的道之心。

肅霜以為這份師徒之緣就此切斷,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又寄了信。

師尊向來耳聰目明,雖身處下界,天界諸般大小動靜未必不知曉,他是想問她的現況?他知道三個神族跌落眾生幻海之事?是起了憐憫心,來安慰她?

那長風山神見肅霜捏著信不打開,當即識趣地告退:“少君且欣賞景致,小仙回去招呼酒友。”

他轉身沒走幾步,忽覺天際風聲呼嘯,下一刻便聽一個陌生又蒼老的聲音響起,語氣裏帶著一絲詼諧:“為師難得突襲一次,不告而來,你看著精神倒還不錯。”

肅霜僵了片刻,手中信紙已被打開,上面只有一句話:為師想見你。

又自稱“為師”,不再“老朽”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緩緩轉過身,久違的延維帝君正站在回廊外,半舊青袍,肩上挎著小藥簍,與從前一無二樣。

“師……”她的聲音莫名變得艱難,許久才低低接上,“……師尊。”

一旁的長風山神反應激烈得多,嗓子都劈了:“您、您是?您是……延維帝君?”

這可真真了不得!延維帝君那是何等尊貴身份!居然還是吉燈少君的師尊?

長風山神激動得語無倫次:“帝君蒞臨……那個、那個小仙……長風山……那個、蓬蓽生輝!此處、此山野荒地,實、實在招待不周……”

延維帝君神情平和,向他微微頷首:“山神客氣,老朽這一路追風逐月,口渴得緊,向山神討杯茶喝,有勞費心。”

“哪裏哪裏!”

長風山神腦袋與手一塊兒搖,當即將他二人恭敬地引去最雅致的客房,親手泡了一壺好茶,臨走還不忘貼心地合攏房門,再加個山神印記,防止喝高的酒友們打擾人家師徒談話。

延維帝君將肩上小藥簍放在窗邊,推窗望著外間清澈月色,良久,方又道:“你現居長風山?這一片偏僻荒蕪,怎地起意留在此處?”

他語氣溫和平緩,肅霜繃緊的心頭稍稍松了些許,執壺慢慢斟茶,低聲道:“我……弟子原想尋個熱鬧的凡人村鎮住下,下界遼闊,不知不覺便走來這裏,地方偏僻,山河土地之神倒還活潑熱鬧,弟子覺得挺好。”

那時候她只想離開,去哪裏她也不知道,最好是一個從未去過的、最陌生的地方,要熱鬧,最好非常喧囂,這樣反而會讓她感到舒服些。

這一帶山連著山水連著水,人跡罕見,山河土地神倒是不少,彼此咋咋呼呼熱熱鬧鬧,少見這種氛圍,加上長風山神熱心收留,她便在山神府邸附近搭了個小茅屋,靜悄悄地停留下來。

“此地山水之神確實比王城附近要淳樸厚道。”延維帝君呵呵笑兩聲,從案上取了茶,小啜一口,稱贊起來,“好茶,連茶都好上不少,為師的新洞天若開辟在這附近,倒是日日有好茶飲了。”

新洞天?

肅霜擡眼,對上師尊溫和目光,他細細看了她片刻,柔聲道:“混沌已過,神魂歸一,你終得完整,為師很欣慰。”

一瞬間,這麽久以來所有被強行壓制下去的情緒,又像巨浪興起,要擡頭蠢蠢欲動,肅霜死死握住手腕,輕道:“弟子能以吉光神獸之軀重獲新生,是師尊盡心栽培,師恩如海,弟子無以為報。”

延維帝君卻笑了:“你在天界待的時日不長,幹巴巴的虛偽客套話倒學得利索,為師不愛聽。”

可是,如果不說這些,她說什麽才能不讓心底壓抑的巨浪翻滾出來呢?她明白,師尊突然找來也不會是為著說虛偽客套話,他必是對過往有談及,必定是想替她緩解心結。

肅霜怔怔凝望抹在窗欞上的月色,半晌,她忽然問道:“師尊,早些年我常常與您提起盒蓋,您那時就知道它的真相了吧?”

延維帝君對她不問犬妖卻提盒蓋的行為顯然有些意外,沉吟道:“不錯,為師曾想要不要直白告訴你,然而即便得知真相,於你修行也無益處,反倒會陷入自責,更難靜心。肅霜,自欺不知者或因柔脆,或因執著,急不得。”

“但無論拖多久,我好像都會自責。”肅霜微微苦笑。

那毛茸茸的小兔兔,那百年鬥嘴扯皮的時光,一切的根源是她的脆弱與寂寞,事到如今,她連愧疚的對象都找不到。

“盒蓋就在你神魂裏,”延維帝君搖了搖頭,“它出來陪你一段時間,又回去了,你能說那百年時間不作數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突然又開口:“犬妖也是,他陪你十年,不作數麽?”

話音一落,肅霜好似喝茶嗆住了,猛烈咳嗽起來,咳得半晌直不起身,半杯茶潑在案上,她立即施術清掃,好容易咳嗽停止,她擡起頭來,兩眼咳得通紅,面上卻笑若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