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往事如風不可追(三)

延維帝君搖了搖頭,沒接她的話,只道:“水德玄帝說,少司寇為了剔除障火,將四情分別投入下界,為師看他似有許多隱情不便透露,便又找月老相詢,他說慎獨宮中只留存喜怒二情的歷練,並沒有犬妖,想來少司寇是用的非常手段把哀癡二情丟了下去,且向龍淵灌注了一定要成的神念。只是……肅霜,那時是那時,此時是此時,你可明白?”

肅霜嘴角彎了彎:“您難得說這麽多話,難道心裏盼著弟子來個再續前緣?”

延維帝君沒有笑:“是不想你心事郁結。”

以他的閱歷,自然清楚犬妖待肅霜是何等真心,即便不是祝玄真身,對他的影響卻巨大,瘋犬之名橫行上下兩界,若是美色勾引有用,刑獄司如何撐得起來?若非那一段往事,以祝玄的作風,根本不會有後續諸般糾纏。

延維帝君不想自己的弟子鉆這情意的牛角尖,類似的事他見過太多,無論人神妖,心性裏帶了些執著的,最容易陷入迷障,糾結愛恨,半輩子出不來。

肅霜怔怔出了一會兒神,忽然眨眨眼睛,輕聲道:“我出生的時候,什麽都看不見,以為整個世界是黑的。”

神族一出生便記事,所以她一直記得,那時候父母與她說話,從隱含欣喜,到失望惱火,於是她生出的第一個念頭是疑惑,疑惑自己犯了什麽錯。

“被送到幽篁谷之後,我能稍微看清一點輪廓了,也只有一點點。照顧我的女仙們換了一波又一波,因為很辛苦,而且對她們來說,來幽篁谷如同被放逐荒地,她們總是很惶恐。願意來的女仙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靈雨,她也想走,可母親不許她走,留著留著,她也習慣了,願意陪我聊天,念書給我聽,我才知道原來世上有許多色彩,原來我是個睜眼瞎。”

“靈雨說,只要我好好修行,什麽都會好起來,於是我每日修行,從不懈怠。在幽篁谷那麽多年,似乎並沒有什麽東西在變好,但我還是要修行,終有一日吧,終究有那一日。”

她的聲音輕微而沙啞,不快不慢地說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無比平靜。

延維帝君終於覺著摸不透她的心思,見她停下,便柔聲道:“往事如風,你自己也說過,你已不是吉燈少君,你是為師的弟子,名為肅霜。”

肅霜的視線落在不知何處虛空,停很久,才繼續說道:“在藏寶庫那數百年,我經常想,為什麽我會變成一顆仙丹?想的多了終於明白,是我想活下去,因為那一日還沒來,活下去才能遇見不曾見過的美好。既然重活一場,我要給自己取個新名字,一切都會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然後有了盒蓋,有了師尊,有了犬妖,都是前所未有的好事。可犬妖死了……我沒能救他。或許真正美好的那一日還沒來,我繼續往前走,又覺得怎樣都開心不起來,我想,是不是那一天早在不經意間就來過,犬妖死了,那一天也跟著死了。”

說到這裏,她再度停下,擡手緩緩摸索額間寶珠封印。

延維帝君的目光也落向那枚寶珠,方才初見,他就注意到寶珠封印仍在,按理說,不應該。

以前肅霜神魂神力皆不穩,仙丹上又裂了縫,寶珠封印一為掩蓋身份,二為凝固丹丸裂縫,在肅霜神魂歸一,仙丹之力徹底成就吉光神獸之軀後,封印便該消失,可它偏偏還在。

是她自己想留著?明明是屬於痛苦的痕跡,卻因內藏的過往有點滴甘美,於是寧願從痛楚裏汲取那一點甘味,因為從來得到的太少,所以更加貪戀。

延維帝君想起昔年吉光帝君與他前夫人那些荒唐事,到底忍不住皺了下眉。

肅霜全然不察,像是跌進看不見的眾生幻海,一幕幕往事流水般掠過眼前。

“即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活著才會有好事發生。就好像……我的眼睛能看見了,騰雲駕霧上天入地去哪裏都行,雖然來得遲了點,已算不上頭等好。但我又與盒蓋重逢,還發現了眼睛和犬妖生得一模一樣的少司寇。”

她忽然自嘲一笑:“那時候我做夢都在期盼,盼著犬妖與少司寇是同一個,覺得那一定是從前往後都再不會有的美妙,一下就能從天底下少見的倒黴鬼,變成天底下少見的鴻運者。”

可現在,美好在哪裏?

世間吝嗇給予她幸福,所有期盼的最終要以痛徹心扉的方式丟給她。想雙目能見,是犬妖之死換來的;想做回吉光神獸,是盒蓋消失換來的;最想珍藏最為寶貴的溫暖,是所愛者棄若敝履、嗤之以鼻的失敗歷練。

她想起剛出生的時候,唯一的念頭是疑惑自己犯了什麽錯,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她究竟犯了什麽錯?

吉燈跌落煉丹爐,臨終時想著“日月有常,命運無常”,直到今天,命運依舊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