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孤燈不明思欲絕(三)

冬靜間一直是刑獄司裏最幽靜的地方,高高懸浮於空,數方庭院,格局精致且開闊。

正中那座庭院最為精美,曾是少司寇疲倦時小憩之地,自從刑獄司來了個書精秋官,這裏便成了她的院落。

忙於公事的祝玄時常會下意識朝這裏看一眼,他從不深思這個舉動的意義,只當是撩發揉眉之類的放松小動作,此刻見到熟悉的明珠燈光彩閃爍在木窗上,勾勒出模模糊糊的身影,久違的淡淡喜悅充盈心頭,祝玄恍然大悟。

那時候,犬妖在黃昏的暉光下奔向洞天石門,是一模一樣的心情。

那盞柔弱卻不滅的燈火在那裏,他想見她,靠近她,兩個小心翼翼的迷路者依偎著,彼此互相溫暖。

祝玄屏住呼吸,停在門前,似遲疑,又帶了一絲急切,敲響屋門。

門開了。

這麽些天過去,肅霜連衣裳都沒換過,肩膀袖口各處殘留的血漬已變了色。她纖細而修長的脖子挺得筆直,既沒有慌亂,也沒有退縮,微微仰著頭,平靜無波地望著他。

祝玄有一瞬間的茫然,緊隨而來便是種種不合時宜的情緒,可他終究不是稚嫩的犬妖,他緩緩朝前走了一步,肅霜跟著退了一步,他便反客為主,迳自走進屋,順手將屋門合攏。

“這裏應該是你以前住的客房。”祝玄甫一開口,那傲慢冷酷的少司寇便好似又回來了,“看起來,你住得並不習慣。”

他的視線飛快掃視一圈,落在屋角的木架上,那上面掛了一件新衣。

新衣,神工司一天送一件新衣。

他想起慢悠悠與自己討價還價的書精,擺出矯揉造作的嬌態,信口開河說胡話:我的夢想就是一天換一套好看衣裳,終日無所事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有這種差事嗎?

她那時候洋洋得意,好像自己開出的條件是天大的難,卻不知這些話頃刻間便能讓少司寇摸透她的些許底細——她多半沒過過什麽好日子,說個胡話都毫無志向。

是啊,命運多舛者,連腳底下踩著的是泥還是冰縫都不知,何來飛天的狂想?

木架上的新衣纖塵不染,色澤明艷,還是她離去時掛著的樣式,同樣的庭院,同樣的房屋,同一個神女,明明才短短數月,卻已像過了千萬年那樣漫長。

肅霜沒有說話,像一抹毫無意識的遊魂,無聲無息坐回了矮案前。

矮案上堆著一些卷宗史料,是她管秋官們要的,說是待著無聊,想找點上古逸聞傳說看看,祝玄卻知道,她一定是想查找相顧帝君的記載。

祝玄走過去,利落地振衣坐下,一把撈起半開的卷宗,低頭撇了一眼,卷宗上寫的都是些古早逸事,其中提到相顧帝君養過一只小豹子。

他一面看,一面說道:“嗽月妖君至今未見蹤影,情況遠比看起來要嚴重得多。這個妖君十分不簡單,千萬不可再落入他手裏。”

肅霜還是不說話,目光沉沉注視明珠燈,卻又像是看著不知名的某個虛空。

祝玄並不在意,將那卷宗晃了晃,閑話家常般說道:“相顧帝君養的小豹子……倒真有七成可能是嗽月妖君,他的壽命這麽長久,怪不得如此厲害。”

要得到少司寇一句真心的“厲害”評價並不容易,嗽月妖君絕對是有生以來所遇最強之妖,當日與妖君兩場打鬥,彼此心知肚明,祝玄留了三分,妖君起碼留了五分。

“妖君是相顧帝君狂熱的追隨者。”祝玄點了點卷宗裏的“豹”字,“難怪跟那些沉溺障火者截然不同。”

提到相顧帝君,肅霜終於有了反應,漆黑無光的眼眸望過來,低聲問:“相顧帝君有何特異?”

祝玄不答,指尖在矮案上緩緩點觸,淡道:“你先告訴我,如何跟嗽月妖君撞上的。”

肅霜沒有過多猶豫:“是為了救回被妖君抓走的河神。”

她隱去相顧帝君神魂碎片之事不提,從亭亭意外被抓開始,將整個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祝玄靜靜聽完,忽然道:“你騙我。”

肅霜眉頭微微一蹙:“怎麽說?”

“你說嗽月妖君是用帝君淚困住了你和季疆,帝君淚這類神器,遇強則強,遇弱極弱,季疆被困正常,你逃不脫便不合常理。”

意思說她弱?

肅霜還未開口,卻聽祝玄說道:“吉光神獸風馳電掣,那是血脈之力,而非修行之力,你命途坎坷,既沒有機緣,也沒有時間做正經高深的修行,按理說,帝君淚不該纏住你。”

他說的對,命途坎坷。

吉燈出生後便孱弱不堪,所做的修行都只為了能現出神獸相,後來成了仙丹,體不能動目不能視,被困龍王藏寶庫數百年,更談不上什麽修行。再後來遇到師尊,他教給她的修行,也是為了穩固神力,而非什麽玄妙高深的神功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