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此生何以夢成空(一)

青鸞帝君帶著證人去見水德玄帝一事,很快傳遍了天界。

因著上任青鸞帝君自戕,說青鸞一族從此與源明帝君結下血海深仇並不為過,如今這位青鸞帝君繼位後又幾乎沒離開過棲梧山,她從哪兒搜刮的證人?

難不成是要做偽證?可她不找刑獄司,反而找了水德玄帝,可見是有幾分底氣,搞不好真有什麽能重創源明帝君的證物。

事到如今,回想源明帝君在天界只手遮天的景象,諸神竟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距離天界第二次大劫過去太久,雖說沒有了天帝,可日月輪轉依然如故,上下兩界也沒出過什麽難以應付的大亂子,以至於源明帝君一步步走到權勢滔天的地步,諸神竟也慢慢習慣了。

四方大帝的回歸像是驚醒一場迷夢,源明帝君這些年的籌謀規劃,霎時間變成了可笑的權術把戲。

大劫來臨時,沒有天帝血脈的他能做什麽?假冒太子者又能做什麽?

他這是為了一己私欲,對上下兩界的存亡視若無睹。

想到這裏,諸神便恨得牙癢癢,只盼水德玄帝鐵面無私,今天就把可恨的源明拉下雲頭,打進地牢。

外面的議論紛紛,身處水德玄帝神殿的池瀅並不知曉,她垂手畢恭畢敬地站在神殿台階下方,耳朵裏聽著自家女仙哭哭啼啼地給寶座上的水德玄帝訴說下界遭遇。

當然,女仙說的幾乎都是實話,終於等到千載難逢的復仇機會,池瀅怎能放過?又怎會不費盡心血打磨證詞?水德玄帝可是四方大帝之一,胡亂栽贓怕是一下就被識破,真正會撒謊的,都是十句裏只有一句假話。

女仙絮絮叨叨,終於要說到關鍵處,池瀅面不改色地靜靜聽著。

她並不擔心,來之前她已和這些“證人”對了無數遍證詞,證詞都是實話,她只要求他們若有若無添上一句——“……婢子為妖君捕獲後,他似是心情很好,說了許多怪話……說什麽他做的是天上地下最偉大之事,說著說著,又提到了、提到了源明帝君……罵他小氣……婢子所言句句為實,不敢有半點虛假,請陛下明鑒!”

很好,這不就成了?

池瀅目中極快地掠過一絲笑意。

寶座上的水德玄帝沒有穿冕服,依舊是一襲尋常布衣,神色平靜地聽女仙哭訴完,他靜默片刻,緩緩問道:“帝君,此事為何來尋老朽?這是刑獄司的職責範圍。”

怎可能去刑獄司?沒有了季疆,那裏是祝玄的天下,她對祝玄著實忌憚又痛恨。

池瀅用眼神示意剩下的幾個神族上前哭訴,一面應道:“源明帝君畢竟譽滿天界,我想此事交代給四方大帝要穩妥得多。”

哭訴聲很快又在大殿內斷斷續續連綿不絕起來,池瀅一面聽,一面思緒卻飄了很遠。

這些地獄般煎熬的日子,她怎樣也找不對復仇的路,甚至賠了所有的青鸞火,什麽都沒換回。然而世事正有如此巧合,偏偏蹦出來個嗽月妖君,偏偏抓的是她的女仙,又偏偏,這女仙還逃出來了。

是父親在天之靈的庇佑麽?

可恨的、不可一世的、曾經如日中天的源明帝君,終究要被她狠狠扳倒落地。

漫長瑣碎的哭訴證詞終於結束,水德玄帝喚來神官勸慰哭泣不停的證人們,又道:“證詞已有神官記錄,此事老朽記下了,若無他事,帝君請回。”

這不是池瀅想要的反應,但素日聽聞水德玄帝性情寡淡,倒也罷了。她在來之前刻意造過聲勢,想必此刻全天界都知道了,不信水德玄帝不給下文。

池瀅躬身後退,忽又停下,輕聲道:“水德玄帝陛下,我……我能見一見太子殿下麽?”

季疆在下界現出天帝神像已是好幾日前的事,其後每日都有神族趕往九霄天,想拜見失而復得的太子,卻都被水德玄帝婉言謝絕,這位四方大帝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水德玄帝的回答出乎意料:“太子已於昨日安置在了天宮內。”

竟已回歸天宮?那他為何不出來面見諸神?

池瀅滿腹疑惑,退出神殿後,立即吩咐長車起飛去往天宮。

九霄天清淡的風將紗簾吹得翻飛搖曳,沒一會兒,右臂又傳來熟悉的疼痛。

這是交出所有青鸞火的代價,被燒焦的右臂每天都會突如其來痛上一刻。

池瀅默默忍受著徹骨的痛楚,額上細細出了一層冷汗。

她活到現在,復仇幾乎是唯一的目的,為了復仇,她失去太多,把青鸞火丟出去的時候,她以為自己真的永不後悔。

眼看血海深仇得報,預想中的狂喜只有短短一瞬,隨之而來的,卻是無解的空虛。

什麽緣故?池瀅不懂,只有那些無處安放的巨大空虛是真實存在的,手臂上蝕骨摧心的劇痛也是真實的,鼓動著她心底那層單薄的悔意迅速變成一只龐然怪獸,兇猛地嚎叫著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