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雪(八)

立冬之後,花木凋敝,蟄蟲安眠,好像世間萬物都自這個節氣趨於靜止,只有人依舊奔忙,街上小民具已添衣迎冬,曹小榮坐在一頂轎子裏掀開厚布簾子瞧了瞧外面避讓開的行人,寒風灌袖,他手有些發僵。

轎子停在陸府門前,曹小榮掀簾出來,令東廠的人等在大門外,自己領著數名宦官跨入陸府大門。

陸證昨夜沒回府裏,歇在內閣的小樓中,如今偌大府邸中,只有一眾家仆與陸家長孫陸雨梧。

陸驤正在令人收拾物件,他打開一個從堯縣帶回來的箱籠,隨手抓起來一件公子的衣裳,一樣東西倏爾從中掉在地上,發出一道清音。

陸雨梧聞聲回頭,只見陸驤躬身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赫然便是一支玉兔抱月簪,他怔了一瞬,道:“給我。”

陸驤的腿腳已經好多了,但仍要拄拐,他聽見陸雨梧這道聲音,便立即將那簪子奉上。

陸雨梧接來銀簪,其上一顆珍珠圓潤飽滿渾似中秋之月,外面忽然傳來陸青山的聲音:“公子,內官監曹掌印來了。”

陸雨梧聞聲擡首看向簾外。

曹小榮?

他將簪子攏入掌中,起身對陸驤道:“先不必收拾了。”

“公子不回無我書齋了嗎?”

陸驤愣道。

“等我見了這位曹掌印再說。”

陸雨梧說罷,掀簾出去,陸青山與幾名侍者立即跟上。

曹小榮正在花廳裏飲茶,剛端上來的茶水有些燙口,他吹了又吹,正要下嘴,卻見門外那一道淡青的身影走來,他立即放下茶碗站起身,笑吟吟喚:“陸公子。”

“曹掌印,”

陸雨梧朝他頷首,“我祖父如今正在宮中,不知曹掌印來陸府所為何事?”

“咱家自然曉得陸閣老在宮裏,他老人家為國為民,都快把內閣的小樓當成家住了,”曹小榮拱了拱手,又說道,“咱家這回是奉了皇命,來找您的。”

陸雨梧眉心一跳,只見曹小榮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一個織錦黃封來,他雙手一捧,正色道:“陸雨梧接旨。”

陸雨梧一撩衣擺跪下去,他擡起雙眼,天光清明,照在那塊“松竹長青”的匾額上,熠熠生輝。

日光驅散不去寒意縷縷,宮中的宮娥宦官都已換下秋裝,陸證伏跪在幹元殿外求見建弘皇帝,大約兩盞茶的工夫,那道沉重的朱紅殿門才緩緩打開,曹鳳聲快步出來趕緊將陸證扶起來:“閣老,您這麽一大把年紀,除了朝會以外,聖上都免了您的跪禮,您說您這又是何必啊……”

曹鳳聲的聲音極輕,幾乎只有陸證可以聽得清楚。

陸證雙膝疼得厲害,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道:“陛下可要見我了?”

曹鳳聲嘆了口氣,點點頭:“是,聖上讓咱家來請您進去。”

陸證一言不發,由著曹鳳聲扶入殿門,殿中暖烘烘的,裹著一層藥味迎面撲來,驅散人身上諸多寒意。

建弘皇帝靠在龍榻上,披了一件白底金線龍紋的常服,聽見步履聲,他耷拉的眼皮也沒動,只道:“大伴,給陸愛卿拿一把椅子來。”

曹鳳聲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去搬了一把椅子來放在陸證身後,陸證卻沒坐,俯身作揖:“陛下……”

“老師,你先坐。”

建弘皇帝忽然的一聲“老師”,令陸證一怔,他看向龍榻上的建弘皇帝,才不過四十余歲的年紀,卻已是形容枯槁,神采盡失。

一旁小幾上放著一碗藥,已經沒冒多少熱氣了,可建弘皇帝才發過一回火,眼下沒人敢再勸他用藥。

“萬望陛下好好保重龍體,若覺得太醫院的藥苦,讓他們多放些蜂蜜也是好的。”陸證坐了下去,開口說道。

建弘皇帝笑了笑:“自你做朕與皇兄的老師那日起,你便知道朕是個藥罐子,皇兄卻比朕強,自小沒生過什麽病,原以為他會活得比朕長久才是,可世事難料,皇兄先朕一步去了……”

他咳嗽了兩聲,才又接著道:“朕也厭透了這副被藥泡透了的軀殼,即便太醫院不說,大伴不說,老師你們都不說,朕也知道自己沒幾天了。”

陸證不由喚:“陛下……”

“老師不必如此,”

建弘皇帝打斷他,擡起臉來,見陸證那雙因年老而眼皮松弛的眼中竟然泛紅,他一怔,忽然就想起在宮中與皇兄一道讀書的那些年,那時他的老師陸證還沒有這樣老,會給他帶府裏的糖吃,也會分毫不顧及皇兄的太子身份,如實地誇贊他的文章做得更好,建弘皇帝心裏一時五味雜陳,他聲音更為緩和,“生死這些事,朕已經看得透,這些年朕受制於這副病體,可朕心裏明白,老師你是為朕,為大燕好的,西北蠻族虎視眈眈,若無修內令整治我大燕的頑疾,又何談抵禦蠻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