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雪(四)

風雪喧囂,那少年的聲音卻仍舊清晰地落來耳側,細柳腳下一頓,她擡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時怔住。

來這趟之前,她想過陸雨梧也許會有很多種反應,憤怒的,不敢置信的,懷疑的,唯獨不該是此刻這樣一副沉靜的神情。

他沒有質問,什麽都沒有。

“進來坐吧。”

陸雨梧看著她道。

這樣的小雪天,陸驤令人做了兩碗熱姜茶來放在小幾上,爐火燒得正旺,火星子辟啪迸濺,門外小雪紛紛,卻始終堆積不起來,在庭內地磚上化為濕痕,細柳坐在一張椅子上,爐火烘烤著她濕潤的衣擺。

“我說過,我相信我的眼睛。”

中間隔著一爐炭火,陸雨梧的聲音忽然落來。

細柳擡眸,只見他端起一碗姜茶遞來,生姜的味道隨著上浮的熱煙散開,她片刻沒動,陸雨梧朝她擡了擡下頜,大有她不接,他便一直這樣僵持著的意思。

細柳不發一言,接了過來。

陸雨梧收回手,也將姜茶端在手中,他一雙眼睛注視著門外,燈火映照之下,飛雪細如鹽粒:“是不是所有進入紫鱗山的人,都會像你一樣把什麽都忘了?”

姜茶的熱順著碗壁蔓延來細柳冰涼的指腹,她搖頭:“不是。”

生姜的味道實在不是那麽好聞,她捧在手中半晌也沒有抿上一口,卻因為這分暖意而遲遲沒有放下它:“相反,紫鱗山本該容不下我這樣一個人,我記性不好,沒有人相信我能成為一個好的殺手。”

陸雨梧一頓,不由看向身邊的這個女子。

她以單薄身軀危坐,濕潤的淺發就貼在她的耳側,燈影月輝交織而來落在她蒼白而清臞的臉上。

她忽然垂眸,一只手覆上腰側的短刀,眉宇清冷而傲然:“我也不是什麽都記不得,譬如我最開始握的是劍,但沒有一柄拿得穩,直到遇見它。”

那麽多的日復一日,都成為她身上消不去的傷疤。

“細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說著,擡起臉來,“在它屬於我之前,除了苗平野之外,我並不知道它還曾屬於誰。”

“苗平野?”

陸雨梧敏銳地捉住這個名字。

細柳點頭:“他是細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鱗山的右護法,但我並沒有見過他,似乎在我入山之時,他就已經死了。”

“自他之後,山主玉海棠空懸右護法之位,這麽多年來無人能繼。”

紫鱗山極其神秘,江湖之上有關於它的傳聞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識得細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鱗山,陸雨梧避世七年,若非姜變提及,他也不會知道燕京還有這樣一個隱秘山門。

他問道:“你們紫鱗山中有多少門徒?”

細柳看他一眼,隨後道:“護山弟子應以千計,還有遊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幾。”

陸雨梧眼中浮出一分驚愕,一個江湖門派擁有這樣多的門徒教眾,卻在江湖之下宛若靜水深流,不露聲色。

它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

陸雨梧早就知道這一點,若非如此,細柳也不會只身卷入朝堂紛爭之中。

“這麽多的門徒,紫鱗山中應該有籍冊才對。”

他開口道。

“不錯,”

細柳說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冊,護山人有護山人的籍冊。”

紫鱗山的門徒眾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內設分堂,那些數不清的帆子如魚苗一般遊向四海,各司其職,分堂便如一張從一開始就鉤著他們的漁線,誰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無聲息地斬草除根。

“盈時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麽她應當與你在同一部籍冊當中。”

陸雨梧話音方落,卻見細柳忽然站起身來,只聽她道:“籍冊我會回山去找。”

見她要將那碗姜茶原封不動地放回小幾上,陸雨梧伸手攔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陸驤眼尖地瞧見陸雨梧的衣袖落在爐火上,細柳聞聲反應很快,她一手挽起來陸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陸雨梧一愣。

細柳松開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沒有那麽熱的姜茶,她如同飲酒一般大飲幾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擰眉,她幹脆擱下半碗,轉過身:“走了。”

陸雨梧站起身,看著她踏出門去,走入一片被燈火朗照的雪色之間,她腰間銀飾亮如星辰,碰撞著發出細微的清音。

她施展輕功如風掠去,夜幕之間,了無痕跡。

值此宵禁之時,整個燕京城關門閉戶,只余滿街的寒冷蕭索,皇宮之中,幹元殿燈火通明,曹鳳聲屏退了所有宮人,大醫烏布舜恭謹地站在龍床邊上。

“你的意思,朕……果真沒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