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雪(八)(第2/3頁)

從護龍寺到陸府這段路,陸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憊睡了一覺,他短暫夢到一座蘢園蓊郁的花木,夢到一個小女孩一點也不溫柔地胡亂擦掉他的眼淚。

他叫她,圓圓。

馬車忽而停下,陸驤在外喚了聲“公子”,陸雨梧睜開雙眼,他沒有應答陸驤,只在晦暗的車中靜坐。

他想起那個雪夜。

那個身形單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紀,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麽樣的怪症,什麽樣的因果,才會讓她不斷地失去自己的記憶,成為如今以刀為名的自己?

外面陸驤又喚了一聲,陸雨梧彎身出去,一傘遮住連綿雨水,他咳嗽著往府門裏去,見興伯迎上來,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爺正在書房中。”

興伯說著,見他臉色不好,又總在咳嗽,便關切道,“這樣冷的天,公子何必日日都去護龍寺呢?快些回去,我這就令人準備湯藥。”

夜雨沖刷著一庭凋敝的花木,書房中一盆銀條炭火燒得正旺,陸證靠在一張圈椅裏,手中慢慢地撥開一只在炭盆邊烘烤過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好好將養,你何苦來這一趟。”

“不過區區幾板子。”

燭火映照著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張粗獷的臉,赫然便是前幾日才在幹元殿上當著建弘皇帝對陸證這位首輔出言不遜的西北大將軍譚應鯤。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著一碗熱茶:“這幾年兵連禍結,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傷,這廷杖全當是撓癢癢了。”

“是嗎?”

陸證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後的椅子,“那你怎麽不坐?”

譚應鯤正喝茶呢,沒防備嗆了一下,他有點訕訕的,幹咳了一聲:“那曹山植真不是個東西,不打腰背,專打老子屁股……”

陸證淡聲道,“你是大將軍,西北戰場上只有你穩得住戰局,要是在宮裏打壞了你的腰,你到了戰場上,還能挺得直你那腰杆嗎?”

“對付那幫達塔蠻子,我譚應鯤的腰杆子什麽時候都挺得直,”譚應鯤來回幾個踱步,伴隨夜雨淅瀝,他神情肅穆,“哪怕一輩子紮在西北邊境上,老子……”

忽然意識到自己這麽一會兒工夫已經連了兩個“老子”,他看了一眼陸證,隨即清了清嗓子,盡量文雅道:“我也絕不會讓那蠻族掠我國土一寸。”

“我知道,”

陸證看著他,“大燕有你這樣的將軍是大燕之幸,我從不懷疑你的用兵之道,你為聖上,為大燕盡忠職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裏痛。”

陸證嘆了口氣,“你弟弟的死,明面上雖有一個侯之敬作為交代,但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譚應鵬,譚應鯤眼底暗下去許多,他手中握著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聖上留我時又提過此事。”

“今年開春那場敗仗其實並不完全只是因為缺糧,當時依照我的部署應該還算周密,但奇怪的是達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進兵方向,提前有了應對之策,反倒使我們陷入被動,措手不及。”

譚應鯤的臉色有些沉重,“即便聖上寬恕了我,並未治我的罪,我思來想去那場仗,也還是覺得哪裏不對。”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軍中真有人做鬼,這將是一件極可怕的事,也是因為這道密折,聖上才會讓阿鵬帶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場上露臉的,身為聖上身邊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員也多的是認識他的,他只能藏身鹽商之中只求一個悄無聲息,”譚應鯤苦笑一聲,“哪知道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陸閣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經被囚建安高墻,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這回與您在幹元殿上劃清界限,往後,我再不能正大光明來您府上拜會了。”

“不僅如此,”

烤熱的橘子被陸證握在手中這麽一會兒已經漸冷,他看著譚應鯤,“哪怕是像今夜這樣,你也不要再來了。”

譚應鯤一震,他轉過臉來,只見陸證神情平靜極了,雖生華發,而雙目矍鑠,一副身骨老而彌堅,他不由失聲:“閣老……”

“今年開春你打了一場敗仗,朝廷裏參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聖上卻一力壓下,不是因為他偏信於你,而是咱們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體弱多病也絕不是個糊塗人,朝廷裏什麽開支都能削減,但軍費——絕不能減。”

陸證徐徐說道,“蠻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認準了西北需要你這樣的人,哪怕一時的敗仗讓朝廷裏不少人忘了你從前打了多少場勝仗,但他卻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