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大雪(七)

風雪拂鬢,冷得人一身筋骨都僵透了,陸雨梧濕潤的眼瞼微顫,他的神情復雜而裹滿震驚:“你……怎麽會知道?”

“我好像夢到過。”細柳努力地回想腦海裏那些為數不多的畫面,好像她模糊的夢境裏總有這樣的雪,盛大到足以掩蓋一切亭台屋舍,甚至消去所有夢中人的聲息。

她什麽也記不清,只有下不完的雪,一片白茫茫真幹凈。

“什麽?”

她的聲音太輕了,兩人間隔著數步之遙,陸雨梧並未聽得真切。

“我夢到過……”細柳喃喃似的,肩骨痛得她幾乎要站不住,寒風如細密的尖針刺入肺腑,耳鳴如雷。

她喃喃似的重復這一句話,只是看著陸雨梧那一張臉,滿耳的尖銳之聲刺得她頭痛欲裂,紛雜的,模糊的畫面閃爍,一幀幀壓得她恍惚之下踉蹌地退了幾步,頸側青筋隱約浮起,陸雨梧有一瞬仿佛看見她那一層薄薄皮膚之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微微鼓動幾下。

他沒看得清楚,擡步朝她走去,卻猛然聽得一陣馬蹄疾馳之聲越來越近,他下意識地回過頭。

守在馬車邊的陸驤與眾侍者亦循聲回望,只見一行人騎馬沖破昏黑濃影而來,為首之人身形魁梧,一身褐色衣袍,腰佩長刀,他越近了些,車蓋底下的燈籠照見他不怒自威的眉目,一張嚴肅的國字臉。

陸雨梧並不識得此人,他只一眼,聽得衣擺沾風的一道獵獵之聲而過,他回過頭來,只見細柳施展輕功踩踏檐上飛雪,身掠長風而去。

大約是未料宵禁之夜,竟還有人在街上逗留,那馬背上的中年人雙目睃過那道一閃即逝的身影,甫一開口,聲如沉鐘:“好俊的輕功,宵禁之時,何人如此放肆?”

被細柳踩過的檐角落下來大片的積雪,陸雨梧空望檐上,而那人下了馬,幾步走過馬車旁,目光倏爾定在車蓋燈籠上的一個“陸”字。

“那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陸雨梧開口,聲音有些啞,“她有公務在身,因而不避宵禁。”

那中年人聽見這道年輕的聲音,他將韁繩扔給身邊的人,大步流星走近,才看清那原是一個約莫只有十七歲的少年郎,五官不見一點粗獷,有一副絕好的骨相,眉目雋妙,氣質溫文。

“在下譚應鯤。”

中年男人抱拳,只開口一聲,那少年郎便忽然將一雙眼睛自那空茫夜幕移向他,譚應鯤猝不及防地看清他微紅的眼眶,他一愣,嘴卡了殼。

陸雨梧勉強定神,朝他頷首:“陸雨梧見過譚將軍。”

“果然是陸公子,”

譚應鯤應證了心中猜測,他立即道,“我在西北聽聞侯之敬養寇作亂,乃是公子你與五皇子殿下一力彈壓。”

“譚將軍,節哀。”

陸雨梧看他風塵仆仆,一路披來的雪融化在他滿頭滿肩。

譚應鯤沉默了一瞬,他顯然並未放下親弟枉死一事,卻並不見多少哀色,只是神情越發銳利起來:“聖上明鑒,已將侯之敬那等亂臣賊子斬首伏法,如此,我弟阿鵬在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今日初見公子,我卻是綴夜入京,儀容不整,實在失禮,”

西北多年,譚應鯤早已煉就一身鐵骨,好像從來不會過分沉湎在任何脆弱的情緒裏,他復而朝陸雨梧抱拳道,“改日定當親自上門拜會陸閣老與公子。”

站在不遠處的副將牽著韁繩暗自瞧著這一幕,他跟在大將軍身邊幾年了,最是知道這位大將軍有禮節,但不多,能令他沐浴焚香,修整儀容才好意思去見的只怕也僅有陸閣老一個了。

朝廷裏那些文官,敢打仗的多,但要找會打仗的便是鳳毛麟角。

當朝首輔陸證卻算是萬中無一的一個,先帝在位時,達塔蠻族也進犯過西北數次,朝廷裏各說各的,連議和還是打仗都糾結不夠,當時貴為太傅的陸證力排眾議,在先帝面前許下軍令狀,親自經略西北,打得達塔人吃了個大敗仗,主動向大燕議和。

陸證成為首輔後,又一力推行修內令,屯邊保境,譚應鯤便是在陸證所鑄造的這一片強軍之新風中迅速成長起來的武將。

故而他對陸證尤其敬重。

“譚將軍客氣,屆時雨梧定為您接風洗塵。”

陸雨梧說道。

二人言畢,陸雨梧被陸驤扶上馬車,那兩盞燈籠在車蓋底下隨著馬車的前行而晃動,陸雨梧坐下便如入定一般,在昏暗的車廂裏,陸驤看不清他的神情,亦不敢多看。

譚應鯤立在一旁看著陸家的馬車走遠,才接來副將手裏的韁繩,轉身上馬:“走。”

正值深夜,宮門早閉,不是個述職面聖的好時候,譚應鯤一路騎馬疾行,那副將領著人也一路跟著他顛簸,冷風吹得人臉都麻木了,副將才見譚應鵬猛地一拽韁繩,馬兒揚起前蹄蹄一聲長嘶,副將定睛一看那烏漆麻黑的冷鐵大門,這不是詔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