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冬至(七)

兩人回到白沙河畔,正逢陸青山與陸驤從造船堂中出來,一眾身著青黛衣袍的侍者被陸青山召集在此,人人手中持劍,而造船堂中亦有數人出來,他們手中雖沒拿什麽兵器,卻個個以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凝視他們,無聲對峙。

“陸驤。”

陸雨梧的一聲喚,打破了兩邊人的針鋒相對,陸驤最先回過頭,只見公子與那細柳姑娘在雪中並肩而來,他立即跑過去:“公子您這是去哪兒了?我還以為……”

“以為我將你家公子賣了?”

陸驤話還沒說完,便聽細柳雲淡風輕地接過話,陸驤一下對上她那雙寒星似的眼,他哽住,卻見細柳幾步繞過他,朝階上造船堂中一眾人道:“誤會而已,都回去。”

這女子是什麽身份,造船堂中人都心知肚明,為首的那位幹瘦的白須子老者輕輕一擡手,眾人不敢有一絲猶疑,都隨他轉身退去。

“青山。”

陸雨梧看向陸青山。

陸青山立即對一眾侍者道:“收劍,走。”

一時間收劍入鞘之聲整齊落定,一幹侍者奔入茫茫夜色,施展輕功各自不見。

陸青山立即走到陸雨梧面前來,俯身拱手:“公子,我是擔心您,所以才讓他們現身來此……”

“我知道。”

陸雨梧輕拍了一下他的肩,擡眸見細柳走入造船堂中去,身旁的陸驤說道:“公子,你們去哪兒了?”

陸雨梧看了陸驤一眼,回首之際,夜色如化不開的濃墨,月影不在,細雪輕盈,他輕聲道:“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陸驤一頭霧水,看著公子走入造船堂的背影,他不由看向陸青山:“公子怎麽也不說他到底去哪兒了啊?”

陸青山目不斜視地大步朝門內去。

後半夜的江州城更像是一座死城,風聲呼嘯著,婆娑樹影如鋒利的爪牙映在窗上,企圖一口吞噬掉窗中那一團茸茸的燈影。

細柳擦拭過頭發,將巾子隨手扔到一旁,她一手拉下衣襟,燈燭照見她皮膚蒼白的一片肩頸。

左肩不剩一點傷口,但她指腹輕輕一按,尖銳的刺痛襲來——那根銀針仍在她的血肉之中,釘著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內力。

寒風拍窗,細柳攏起衣襟,擡起一張蒼白的面龐,濕潤烏黑的長發落了一縷來她肩前,她雙眸凝在面前這一盞燈焰上。

焰光在她眼底跳躍。

隔壁房中一片寂靜,一盞燈燭在燃,陸雨梧躺在床上卻並無分毫睡意,造船堂內外都是木質結構,樓上只是臨時休憩的地方,用了木板隔開數間。

忽然間,“篤篤”的聲音傳來。

陸雨梧睜開雙眼,他看著面前那面在燈影映照之下泛著桐油光澤的木板墻,他喚:“細柳?”

一墻之隔,那道清越的女聲落來:“柏憐青若過問你的身份,你只說你是我的表弟便可。”

表弟?

陸雨梧怔了一瞬。

細柳靠坐在床上擦拭短刀,那刃光映照她一雙眉眼,沒聽到隔壁有任何聲音,她擡眸看向那道木板墻:“怎麽?不情願?”

陸雨梧笑了一聲:“不是。”

“她若不信呢?”

今夜雖只是匆匆一面,陸雨梧也能覺察得出那位煙紅樓的柏媽媽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否則她也做不了紫鱗山分堂的堂主。

“我已經讓我手底下的帆子截下從燕京送到造船堂的消息,她就算不信,也不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細柳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雪亮的刀刃。

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天下,互相傳遞著紫鱗山需要的消息,匯聚成一張密網籠罩著整個大燕,陸雨梧的行蹤能瞞過再多人,也瞞不過紫鱗山。

何況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玉海棠似乎總是對他格外關注。

細柳忽然想起這一點,她擦刀的動作一頓,可是山主到底為何要緊盯著他不放?是因為周盈時嗎?

忽然之間,她不再說話了。

陸雨梧擁被坐起身,再看向那道墻,細柳從來都比他要自由,尤其是那顆心,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痛打知州方繼勇,也可以將當日他在堯縣人前的那聲“家妹”用以今日的“表弟”作為報償。

她這樣一個人冰冷的底色之下,是一種嚴寒屈折仍不死的鮮活。

夜雪聲聲,陸雨梧仍不成眠,他一摸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串菩提子已經不在,他靠著床柱,雙眼迎向桌上燈焰。

菩提子也曾戴在他的手上,因為那時他年紀太小,那個小姑娘在他腕上多繞了兩圈,起因是一位致仕的大學士在家中大辦七十壽辰,那大學士的小孫子是個極跋扈的小胖墩,在小花園裏捉弄人,故意打掉一窩蜂,叮哭了滿園子的小孩。

連陸雨梧也被叮了幾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