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小寒(五)

陸青山一擡手,一幹侍者收劍入鞘,陸雨梧彎身回到馬車中,燈影隱約映照車內女子一張蒼白的臉,她此時卸了力整個人都靠在車壁上,那雙亮如寒星的眼中好似頗有一分意外之色。

陸雨梧此時方才看清她手臂有衣料破損,他神色一變,立即上前握來她的手:“你受傷了?”

話音才落,他發覺她臂上衣料雖被利器割破,卻並未留下任何傷口。

虛驚一場。

馬車徐徐前行,細柳抽回手,指節在另一只手臂上敲了敲,一層單薄衣料底下,是硬硬的竹片,她道:“有這東西在,也算替我擋了一道。”

陸雨梧看著她的手,手指都還是發腫的,他眼睫動了一下,神情有了些變化:“陳宗賢不是你紫鱗山半個主子嗎?你怎麽這副打扮?”

“報仇。”

細柳淡淡吐出兩字,略微活動了一下手腕:“你的,和我的,算上整個江州城凍死餓死的人,要他一條命,已經便宜他了。”

“你的手腳不要了?”

陸雨梧一下擡起臉來,“大醫交代過,這些日子你要好好靜養,如今已經立春,你……”

他的語氣一點不算好,細柳對上他的目光,竟從他那雙剔透的眼裏覺察出幾分生氣的跡象。

他不是個容易生氣的人,他的溫文從來表裏如一,但此刻細柳卻覺得從今夜見到他的時候起,他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又不是不能動。”

細柳眉目清冷,“陳宗賢這個老匹夫果真惜命,我們不過去一趟江州的工夫,再回來,他府裏不但多了這麽多江湖人,還設下機關暗器。”

此時松懈下來,細柳渾身關節麻的麻,痛的痛,沒有竹夾板支撐的那只手更是有些擡不起來,但她眉眼未動,始終平靜地忍受著這一切,她常常習慣如此隱忍,誰也不能從她那樣一副冷漠的神情中窺見任何一分脆弱。

“若我今夜沒有路過此地呢?”

陸雨梧看著她,“你一個人要怎樣?”

“什麽怎樣?”

細柳迎上他的目光,仍舊沒理清楚他的那點氣惱是什麽鬧的,“離了陳府那些機關,他們若真要跟我打下去,也不一定能贏我,何況我有輕功在身,那費聰笨重,追不上我,不過碰巧見了燈籠上一個‘陸’字,我便來找你了。”

陸雨梧一怔,他眼底神光微動:“找我?”

她是紫鱗山的殺手,生與死被界定成她口中的贏與輸,刀口舔血是尋常,疼也是,在她的世界裏,還能動,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你很奇怪。”

細柳這樣想,也這樣說了。

陸雨梧回過神,輕擡眼簾的刹那,細柳忽然湊近他,蒼白而清臞的臉上帶有一分審視的神情,她幾乎感受到少年氣息一頓,他濃密的眼睫猶如蝶翅,在眼瞼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他的目光觸及她眉心未消幹凈的那道鋒利血線,仿佛頃刻被什麽刺了一下,他袖間的指節蜷握一下,他略側過臉,嗓音沉靜:“哪裏奇怪?”

忽然間,一聲大大的噴嚏傳來,細柳與陸雨梧齊齊回頭,只見坐在不遠處的陸驤有些訕訕地揉了揉鼻子:“那個,公子,我……我有點熱,出去透口氣!”

他說著,趕緊掀開簾子出去,正逢寒風斜吹一片冷雨劈頭蓋臉而來,他抹了一把臉,讓拽著韁繩的陸青山坐過去點。

“你出來做什麽?”

陸青山瞥了他一眼。

“不出來行嗎?”

陸驤嘟囔了一聲,他再不出來,跟棒槌也沒什麽兩樣了。

此刻被夜風冷雨這樣兜頭一蓋,他想起方才馬車上的情形,他難得覺得細柳的話有幾分道理:“青山,我覺得……”

他壓低著聲音,幾分深思:“公子好像是有些奇怪。”

此時馬車中,細柳看著身旁正襟危坐的少年,昏黃的燈籠光影偶爾透過半開的簾子閃爍在他蒼白而幹凈的側臉:“你知道我身體裏的東西了,對嗎?”

她一語驚人,也果然見他濃長的眼睫一擡,朝她看來。

“我沒有什麽怪症。”

她語氣平淡,外面夜雨淋漓也遮掩不去她沙啞的嗓音:“而是我的身體裏,住著一個怪物,它厭惡我,我亦厭惡它,只要我稍有差池,它就會想要弄死我。”

“開春。”

她垂下眼簾,扯唇:“你們所有人都在提醒我,它的末日,也許那也是我的。”

此刻昏暗光影中,細柳重新擡眼看向陸雨梧,她卻有些不好形容他的那副神情,他像是在忍耐,因此下頜繃得很緊,又好像僅僅只是在用那副慣常的沉靜模樣在看著她,好一會兒,細柳才聽見他道:“你一直知道?”

“它是活的,我怎麽會感覺不到。”細柳瞥了一眼自己沒有夾板的那只手,也不知道是刀握久了,還是失去夾板支撐的緣故,手臂擡不起來,像斷了一樣,隨著馬車輕微的顛簸而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