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立春(一)(第2/5頁)

陸證一邊飲茶,一邊道:“前面幾代皇帝已將從前盛世所積累的一切消受光了,咱們這位陛下登基至今也沒享過什麽福,一日日泡在藥罐子裏,支撐著一副搖搖欲墜的身軀,許多事看似是我在做,但事實上,若無他的默許,我是做不成的。”

建弘皇帝雖是一副病骨,在位十幾載也沒上過幾回朝,這大燕江山看似被他放心地交到他的老師手裏,但其實,他的那雙眼睛從未從朝政上挪開過一毫一寸。

“咱們的陛下有一顆雄心,只是囿於病骨,不能親自施為,”陸證徐徐說道,“他也習慣了不親自施為,修內令是我為穩住朝局,盡可能地剜除爛瘡所推行的政令,他很明白如今的這副爛攤子非下一劑猛藥不可,修內令便是這劑猛藥。”

“朝廷爛瘡密布,推行修內令所遇阻力不小,因而您在首輔的位子上十幾載,也不過得其寸進,”鄭鶩開了口,“縱觀前史,大燕王朝兩百年,您至少還能拉得住它。”

日薄西山這樣的話,是不能宣之於口的,但前史為鑒,又有幾代皇帝耽於享樂的縱情空耗,一個王朝的根脈便悄無聲息地慢慢腐爛至今。

“不拉住它,要怎麽辦呢?”

陸證笑了一下,卻嘆息,“達塔蠻族虎視眈眈,難道要等著他們打來燕京,又將我漢人的天下拱手讓於蠻族麽?”

陸證神情深沉:“古往今來,我中原上國素有容人之雅量,不以異邦鄙之,但那些蠻族呢?單論前朝,他們強占我漢人土地,一朝入主中原,便分四等人,他異族愈貴,則我漢人愈賤。‘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他們在這片漢人的土地上,卻極端抵制我中原文明,正是怕這照臨四方的光明落在他們身上,改變他們,同化他們,所以他們要輕賤我們的百姓,踐踏我們的尊嚴,好像如此便能證明他們整個蠻族的高貴非常。”

“達塔人賊心不死,太祖皇帝從他們手上搶回來這萬裏江山是刻在他們心底的烙印,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何況如今這連年的災年,咱們不好過,他們草原上只會更不好過,他們只會想盡辦法攻占我大燕國土,萬霞關就是個例子,它在先帝的手上就丟了,到如今也沒收回來,可咱們——不能再丟了,哪怕一寸。”

鄭鶩臉頰的肌肉隱隱抽動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著書案後的大燕首輔,陸證已經七十來歲了,老得不成樣子,可那雙眼睛卻仍舊銳利明亮。

若沒有建弘皇帝的信任,陸證不可能將修內令貫之如今這個地步,若沒有修內令,西北或許支撐不到現在,哪怕如今整個大燕都被天災搞得流民四起,更有反聲漸起,但在人力所能及的任何事上,陸證作為首輔,已盡了他畢生的努力。

大燕已是一艘漏水的破船,陸證一直在試圖修補它,為此,他十幾年如一日,用自己人可以成就絕佳的效率,他便用自己人,以修內令自上而下的貫徹,耐心地去剜掉一處又一處的爛瘡,但也因此,他成了白蘋黨眼中仗著天子寵信而只手遮天的權臣,在內閣當中造就自己獨一無二的一言堂。

參天之木,從來不是指陸家本身,不是指除了陸證與陸證祖孫兩個之外的其他陸家人,而是陸證這麽多年任用過、提拔過的那些“自己人”,他們自稱為陸證的門生,如同根須一般各自在朝廷裏蔓延生長。

正如當年前首輔趙籍那樣。

那無數根須才是建弘皇帝心中真正的隱憂,他不願讓新帝像當年的他一樣,惶然地坐在一張龍椅上,被像趙籍那樣高傲跋扈的臣子挑戰帝王的權威,把持朝政。

“您與趙籍……並不一樣。”

鄭鶩嗓音有點幹澀。

“你知道我不一樣,陛下他也知道,”陸證手掌貼著茶碗,外頭雨聲深重,“否則他不會放任我這麽多年來為了一個修內令弄出來那麽多的‘自己人’,但是鳧淵,他不僅僅只是我的學生,作為皇帝,他始終有他的考量。”

所謂高處不勝寒,便是坐上那張龍椅的人,很難不會在那個位子上生出更多的猜忌,帝王,絕不會毫無保留地信任任何人。

尤其是建弘皇帝這樣的人,祖宗基業在他手裏,囿於病骨的雄心壯志一直都在,他絕不會輕易地作任何賭注。

從見到鄭鶩出現在宮中的那一刻起,陸證就已經有所預料,終究是要有這麽一日的。

“白蘋和蓮湖洞的黨爭愈演愈烈,您卻在這個時候打壓自己人,任用白蘋的人,”鄭鶩看著他,“朝廷裏很多人都覺得您瘋了,但其實不是,您從增補修內令開始,就已經料想到今日了……是嗎?”

陸證笑了笑:“鳧淵,我之所以說若在我之後的人不是你,我便不敢放心,是因為我知道,你受過黨爭的苦,你厭□□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