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立春(一)(第4/5頁)

興伯張了張嘴,卻是眼瞼裏的淚混合著雨水先淌下來,他像被抽幹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副老骨頭,他顫顫巍巍:“小公子……咱們,咱們得去宮裏接老爺啊。”

細柳敏銳地覺察出些什麽,她一下看向陸雨梧。

天邊的雷電轟然閃爍,仿佛頃刻在他那副濕潤的眉眼之間劃出一道口子,猛然間,他朝前跑去。

晦暗的長街,幾乎沒有什麽行人,他像是丟了魂魄,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只顧奮力往前跑。

“公子!”

陸驤與陸青山他們趕緊跟上去。

細柳見此,立即走去道旁,一手抽出刀來將馬車牽連著馬匹的繩子割開,隨即翻身上馬追上去。

“陸雨梧!”

她很快追上他,朝他伸出手:“我帶你走。”

她的聲音也許是唯一能破開這雷雨落來他耳邊的聲音,他看向細柳的那只手,一下握住,頃刻被她拽上馬背。

細柳騎馬直闖禦街,快到紫禁城宮門處,她擡眸在一片冷雨裏隱約見宮門口的禁軍長槍向前作出防禦狀,她立即勒馬停下來。

陸雨梧不待她說話,翻身下馬,朝宮門奔去。

他身上穿著官服,但此時宮門已經閉合,禁軍雖不敢無禮,卻還是將他攔下,一名禁軍低首道:“大人,若無傳召,不得入宮。”

自見到興伯的那一刻起,陸雨梧心中便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但他始終沉默,被雨水沖刷得越發木然,而此刻,宮門咫尺,他直挺的脊背有一瞬不堪重負般,好像胸口被撕開一道口子,鋪天蓋地的雷霆暴雨都往裏灌。

陸雨梧往前一步,禁軍立即出手攔他,一人肅聲:“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我奉東廠曹督公的命令,請小陸大人入宮,誰敢攔他?”

細柳穿過風雨而來,以手中牙牌示意守門禁軍。

她的牙牌是可以在宮中行走的,禁軍認出來,一眾人立即退了回去,幾乎是在宮門打開的刹那,陸雨梧便疾奔而去。

紫禁城中是不許疾步來回的,但陸雨梧已然顧不了什麽禮法,他循著一個方向穿過宮巷,不知繞過多少個宮門。

內閣小樓在風雨中巍巍多年,靜默矗立。

陸雨梧喘息著,雨水順著他的喉嚨下去,四肢百骸都冷極了,他一手撐在門上,心肺因為跑得太急而被撕扯得生疼。

內閣裏幾乎擠滿了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來了。

那些宮人們冒著雨跪在院裏,曹鳳聲渾身都是雨水,那才回宮就趕了過來的曹小榮在檐廊裏愣愣的:“陸閣老,陸閣老怎麽會這麽突然就……”

幾個回來的堂候官在樓上哭,那吏部侍郎馮玉典的聲音幾乎要穿透檐瓦:“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陸閣老……”

雨珠砸在陸雨梧的眼皮,他勉力擡起眼簾,樓上那馮玉典被幾個宦官扶住從門內出來,他聲淚俱下:“不……陸閣老,老師……秉儀還沒跟您認錯,秉儀還沒好好跟您說幾句話啊……”

禮部尚書蔣牧接著從那間值房裏出來了,他一手撐住欄杆,像是站不住。

緊接著,幾個宦官用一副肩輿擡出來一個人,陸雨梧看不清他是誰,只見他衣袖緋紅,但也僅僅只是那一抹紅,便刺痛他的眼睛。

他陡然脫力,摔倒在雨地裏。

細柳在門外驟然停住,她靜靜地看著雨地裏的少年,他端正的脊背緊繃著,如同滿弓之弦,蓄勢無箭,幾乎要繃斷。

伴隨著那些哭聲,宦官從樓上恭恭敬敬地擡下來那個人。

陸雨梧看見那個人的半張臉。

頃刻間,他眼瞼抽動,神情幾乎碎裂。

宦官們將肩輿停在廳中,身穿緋紅官服,官帽戴得端正的大燕首輔靜靜坐在那裏,飛火流光閃過,照見他平和安寧的面容,他閉著一雙眼,像睡著了一樣,無論是這些哭聲還是雨聲,都吵不醒他。

樓上鄭鶩最後一個從值房中出來,他低眼往欄杆下一望,只見那衣袍緋紅的少年從雨地裏爬起來,踉蹌地往廳裏去,他神情一動,不由喃喃了聲:“秋融……”

陸雨梧踉蹌地跪倒在肩輿前,他濕透的衣袍在地面暈開水漬,他仰望著坐在肩輿上的人,好一會兒,輕聲喚:“……祖父?”

他的祖父如一座高山靜伏,風雨不動。

陸雨梧去握他的手,沒有溫度,一點也沒有,陸雨梧連忙去碰他的肩,像是急切地想要喚醒一個睡著的人。

可是他才一碰陸證的肩,在他眼中屹立不倒十七年的這座老而彌堅的山,忽然就那麽倒向他。

陸雨梧渾身緊繃,他像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怔怔地側過臉,看著倒在他肩上的人,花白的發髻,皺紋滿布的側臉。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貿然出聲,只有馮玉典難以抑制的哭聲越發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