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立春(三)(第2/4頁)

“最後見過你祖父的只有我一個人。”

鄭鶩忽然說。

陸雨梧垂著眼簾:“他……有說什麽嗎?”

他的嗓音隱有一分艱澀。

“僅有一句,”鄭鶩說著,回過頭來看向他,“但那應該不算是留給你的,也不是留給任何人的。”

“什麽?”

此時夜風入堂,白幡拂動,靈前火盆裏未燒盡的紙錢被吹起來,連著火星子拂過人的衣擺,鄭鶩開口,一字一頓:“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陸雨梧眼睫一顫。

他雙手在袖中緊握起來。

“你從來都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不會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鄭鶩望著他蒼白的面龐,神色復雜,“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條道要走,你祖父走得從容,走得高興,若說他有什麽遺憾,那一定是修內令,若說他有什麽牽掛,那一定是你。”

“修內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鄭鶩幾步走近他:“修內令在,他就還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負。”

夜風聲聲,鄭鶩看著他,說:

“秋融,往後,老師護你。”

首輔陸證的猝然離世牽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場動蕩還不算結束,護龍寺中藏經塔的工事漸至尾聲,戶部開始著手讓參與修建護龍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寧府匠人村,陸雨梧並未出面,他連著幾日操持祖父後事,直接病倒了。

因為近日吳老太傅與魏老學士那幫勛貴落馬牽連事多,細柳在東廠連日刑訊重犯,忙得不可開交,今日出了詔獄,才發現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門,被陸府的家仆領去陸雨梧的院中,陸驤正在廊上小心敲門,沖裏面喊:“公子,讓我進去吧,您得吃藥啊……”

裏面沒一點聲音。

興伯在旁,愁眉苦臉。

細柳幾步走近:“他病了?”

“細柳姑娘!”陸驤一見她,眼睛亮了起來,連忙說,“公子待在房中已經一整日了,飯不肯吃,藥也不用,我們……”

細柳看他手中藥碗冒著熱氣,什麽話也沒說,直接端了過來,他們這些下人不敢貿然進去,但她卻沒那個忌諱,一腳踢開門,走了進去。

屋中沒有點燈,全靠廊上那點燈籠的光亮隨著她的步履鋪陳入室,她掀開簾子往裏面去,月光順著窗欞照來,濃烈的陰影中,床上似乎靜伏著一道身廓。

細柳走近,發現他只穿著一身雪白的單袍,一只手壓在眼前,像是早聽見了聲響,但他的反應有點遲緩,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睜開一雙眼。

他雙眼浸著血絲,淺淡清冷的月輝裏,他面容蒼白,透著無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麽?”

細柳抓住他一只手,將他拉著坐起身來。

她的手心有點冰,也許是因為他有點高熱,所以皮膚透出的溫度更襯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閃過一分茫然,隨後雙指略按了按眉心,說:“我想睡覺。”

他的聲音有一分疲憊的喑啞。

細柳一腳勾來一張凳子坐在床前,湯匙碰著碗壁發出一聲輕響,隨後浸透藥汁熱氣的湯匙倏爾抵在他的唇。

陸雨梧一頓,輕擡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識地張口,苦澀的藥汁盈滿唇齒,他一手按住碗,說:“我自己來。”

細柳沒有什麽異議,任由他接過藥碗去,她道:“你看起來不像睡過覺的樣子。”

陸雨梧沒用湯匙,仰頭將湯藥一口氣飲盡,他正要說些什麽,卻見細柳從懷中取出來一個油紙包,她從中捏出一顆糖山楂遞到他手裏。

陸雨梧沒吃,他看了會兒,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著眼簾:“我想祖父是否有什麽話沒有來得及對我說,若有,他為何不入我的夢?”

祖父走了這幾日,他總是睡不著覺,即便有時靠著安神香睡著了,也什麽都夢不到。

細柳看著他,或許是因為今日不必見客,他沒有梳發髻,烏濃的長發披散著,那樣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雙眼睛卻不再清潤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憊的血絲。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會不會是他早就告訴過你了呢?”

細柳說。

陸雨梧聞言,擡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擁有一副十分清冷脫塵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纖細的腰間佩著那雙從不離身的短刀,也依舊墜著那一串銀色的腰鏈。

她說:“陸雨梧,若此刻我讓你想一想你祖父從前與你說過的話,你第一反應會是什麽?”

陸雨梧想了想,那日細雨纏綿,他在祖父房中為他冰敷燙傷時的情形,他脫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顆無愧的心。”

細柳點頭:“你看,他要說的,已經都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