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立春(三)(第3/4頁)
陸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應該從來不是一個總會讓他費心勞神的孫兒,所以何須多言呢?”細柳望著他,“太多的叮囑,是基於不敢放心,但你讓他覺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復何言?”
她其實不太善於言辭,也從來不會安撫,因而她只是基於心中所想,將真心話說給他聽。
陸雨梧沉默了許久,淺發輕拂他的頰邊,他將空空的藥碗擱在床沿,忽然說:“外面盛傳他是因政務繁重,又被流言所傷,一時急火攻心,被生生氣死,但其實不是。”
細柳眉心微動,並不驚詫。
“他是服毒自盡。”
陸雨梧眼底一絲光影也沒有:“我找的仵作,我驗的毒,可是細柳,哪怕我不這麽做,我也該知道,今上怕他成為下一個趙籍,怕將來的朝廷結滿陸家的根須。”
“吳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毀掉修內令,到頭來,他們卻因此而滿門獲罪,也許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這一切。”
吳老太傅之流是伴隨著這個皇朝之初而逐漸滋生的腐肉,像他們這些毫無用處的蛀蟲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著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們卻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罷休。
建弘皇帝從不是個糊塗的皇帝,陸證的死,是他向世家勛貴發難的絕好借口,他砍了這些蛀蟲的頭,抄幹凈他們數代積累的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西北戰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懾四方,從而穩住修內令的地位,讓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讓修內令真正成為大燕朝廷的鐵令。
“變法,也許是一條拯救國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從一開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華朗照,陸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來,變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師鄭鶩所說的那句話——“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臨終遺言,卻不是說給他聽的,也不是說給任何人聽的,而只說給祖父自己。
陸雨梧揉撚著“悅”這個字,真是瀟灑落拓:“但他是真的高興,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價,他也甘之如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這個借口,用自己的死,換世家勛貴陪葬,也換修內令的穩固長存。
這是他的道,雖死不悔。
哪怕此間月輝淡薄,細柳也看見他濃長的睫毛濕潤晶瑩,他忍不住收攏掌心,指節都緊緊屈起來,他讀懂祖父的道,卻摧心折肝。
淚意沾濕他的臉頰。
細柳忽然擡手,用衣袖輕擦他的面龐。
忽然之間,四目相視。
細柳一愣,一時也沒明白自己怎麽手比腦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陸雨梧眸光微閃,定定看她。
細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藥碗,想起方才陸驤說過的話,她沒對上陸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從東廠出來還沒用過飯,你要跟我一道吃嗎?”
陸雨梧發覺她眼瞼底下鋪著淺青,看起來也十分疲憊。默了幾秒,他擡眸望向簾外,道:“陸驤,讓廚房備飯。”
細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陸驤聽見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氣,連忙應了,陸雨梧卻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陸雨梧咳嗽了兩聲,聲音有點低啞:“讓他們做一道糯米八寶鴨。”
細柳喝茶的動作一頓,她聽見陸驤在外面“哎”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滿城寂然,護龍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著一盞孤燈,工部其他的官員早就已經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須白透了的大人坐在書案後,他一動不動,仿佛在這裏枯坐了許久。
不知何時,門外有了些許的響動,他慢慢地擡起來松弛的眼皮,看見看門窗上映出來一道影子。
“彭大人,這麽晚不回去,是為的什麽?”
那道影子的聲音有些尖銳,一聽便是個沒根的宦官。
“沒什麽……”
彭大人動了動幹澀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了,您也知道這是誰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經什麽余地都沒有了,我可提醒您,別在這個當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聲道。
那影子也不耐煩與他廢話,也量他沒有什麽膽子:“那根主柱你確認過了嗎?”
“是,”
彭大人低垂著眼,“我會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門窗上片刻沒動,像是在透過窗紗看他,好一會兒才道:“彭大人,事關重大,若有閃失,我擔不起,您也擔不起,您說是吧?”
一夜悄悄過去,天光大亮,正是護龍寺中熱鬧的時候,五皇子姜變體恤所有忙於藏經塔工事的工匠與流民,特地賜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們經由陸雨梧這一段日子以來的調停也算是一團和氣了,都高高興興地在露天地裏吃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