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雨水(三)

攤主放下油紙袋就回到灶火台那邊去了,整個人撲在那團蒸籠冒出的熱霧中,細柳看了他片刻,視線再落回桌上。

山花爛漫,水露滴答。

片刻,細柳拿起來油紙袋,雙指挑開封口,裏面是一顆又一顆裹滿雪白糖霜,又隱透彤紅表皮的山楂。

她手腕一轉,袋中雪球似的糖山楂頃刻盡數滾落在她面前的一只空碗中,堆成一座小雪山,她垂眸看著空空的紙袋裏,只殘留一點細細的糖霜。

很快,她面無表情地將那一碗小雪山重新倒回了油紙袋裏。

狸花貓在她懷裏仰著腦袋來舔她手指上沾著的糖霜,她索性捏出來一顆放在桌上給它,隨即將油紙袋隨手扔在一邊,重新捉起筷子,繼續剔鴨骨。

浮金河橋下烏篷船慢悠悠地劃過,橋上行人穿行在淡薄的晨霧裏,油布棚裏人聲鼎沸,勾勒出一幅煙柳畫橋,行人如織的繁華盛景。

而與燕京相隔三月路程之遙的密光州則是另一種粗獷的,毫無修飾的濃墨重彩,荒蕪是它的底色,風沙如積墨,擠滿色彩貧瘠的畫卷。

黃色的沙土上附著稀疏的草葉,因為常年幹旱寒冷,草葉綠得不那麽有生機,反而是一種沉悶又冷淡的顏色,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連接天幕,而這一片平原之上稀稀拉拉散布著許多的小山丘,但那卻並非是老天爺的傑作,而是一座座無名墳冢。

整個密光州,就是一個巨大的亂葬崗。

死在這裏的人,最後的幸運莫過於還能有座埋骨頭的墳,但大多人都沒那麽幸運,他們死了就只有曝屍荒野,被猛獸或被人分食最後的血肉,只留下森然白骨,不過常態爾。

儒術教化萬民,卻無法教化這個充斥著原始的弱肉強食的蠻荒之地,只有南面那座因天工造化而成的觀音山得到了它苦難的信徒。

密光州人稱它南觀音娘娘。

南觀音山下,沙土混合粟殼砌起來一個合圍成圓的寨子,紫金盟自從將整個密光州紛雜的勢力收攏起來之後便落腳於此。

密光州人敬畏南觀音山,是因為南觀音山下有密光州境內唯一重要的水源——牧麗河,密光州大小勢力爭來搶去,實則也都是為了將這水源據為己有。

而今紫金盟落腳南觀音山下,牧麗河自然成了紫金盟鬥敗其他勢力的,寶貴的戰利品。

這裏的沙土長不出南邊那些精致漂亮的花木,整個寨子都被常年彌漫的風沙弄得灰撲撲的,但這已經是方圓百裏最像樣的房屋,這裏的百姓,大多只能棲身在爛窩棚裏,有一天算一天。

“羊丟了一只?你怎麽沒把自己給丟了?”

寨子中的空地上,個子高挑人卻幹瘦的男人年約三十來歲,一身粗布衣裳,外面裹了一件羊毛皮襖子,腰側一柄彎刀,腳下踩著雙臟兮兮的靴子,膚色黧黑,額頭上的褶痕因為擰眉而皺得更深:“趕緊去找!找不回來,你小子也別回來!”

趕羊的青年肩膀瑟縮一下,哪怕只是一只羊,在紫金盟那也是很金貴的東西,密光州窮得人連□□都要沒了,養羊也不是那麽輕易的事,要是沒幾個人守,外頭多的是餓得眼睛發綠的家夥,趁人不注意,撲進羊群裏生啃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我們這就去找!”

青年說著,回頭叫上了十幾個人,趕忙出了寨子去找羊。

那三十多歲的男人一手按著腰間的彎刀,一頭卷毛裏都是風沙塵土,耷拉著一張臉轉身走到一間屋子前,見兩名青黛衣袍的侍者守在門邊,他摸了一下鼻子,像是想講點他們燕京的教養禮節,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搞,他扭扭捏捏:“你們公子做什麽呢?我能進去嗎?”

“康祿,這是你的寨子。”

裏面傳來一道年輕的聲音。

名喚康祿的男人抓了抓臉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我這不是跟陸公子你客氣客氣麽?昨天晚上我沒問一聲就進來,你還拿紙團子砸我……”

話還沒說完,康祿打眼一看,那張桌子腿兒底下又躺了不少紙團子,他一下擡起頭,桌面上放著一只破硯台,那是康祿從前的寶貝,現今已擺在桌前那個人面前,墨條都磨掉了一半。

康祿大步走近,俯身撿起來一個紙團子才要展開,卻聽桌前那人道:“別碰。”

“……”

康祿手一僵,撇嘴將紙團子扔回桌腿底下:“哎,陸雨梧,你說咱這兒真能被疏通成運糧道嗎?那些官老爺們都不肯來這兒上任,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南邊的人,聽說慶元那塊地方有錢著呢……”

康祿平時話就多,這會兒又不自禁開始東扯西扯起來。

桌旁有一道窗,日光掠窗而來,落了一層淡薄的顏色在桌前那個人身上,他烏濃的發髻梳理整齊,只鬢邊有一兩縷淺發隨風微蕩,他擁有一副清妙的骨相,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一雙眸子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