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雨水(四)

今日細雨綿綿,紫鱗山上水霧潮濕。

柏憐青從外面領回來一個老翁,他雖年老,那副身骨看起來卻依舊孔武有力,長滿頜骨的霜白胡須很長,幾乎到了胸膛底下。

中山殿裏不見人,柏憐青在階上截住一個女弟子:“小山主做什麽去了?”

那女弟子俯身:“山主在龍像洞第十二層祭拜先祖。”

老翁本在打量這洞府,聽見這女弟子發出聲音,他視線驟然落到她身上,那女弟子無端被這樣銳利的目光一刺,一時竟有些戰戰兢兢。

“行了,你去吧。”

柏憐青朝她擺了擺手。

女弟子如蒙大赦,趕緊走了,而那老翁擡起來一雙眼,站在階上看向那些在這洞府中來回的男女弟子,這些人偶爾會相互低語幾句,雖然聲音不大,但老翁眉心還是擰出來一個“川”字:“我記得紫鱗山中有個止語的規矩。”

“哎喲雍老,那都是從前的老黃歷了。”

柏憐青一手叉著腰,捂嘴笑了一聲:“咱們這位小山主說了,咱們紫鱗山不是寺廟,山中弟子也不是什麽和尚尼姑的,用不著修什麽閉口禪。”

雍老臉色有些沉,換了一位不姓程的山主之後,紫鱗山這幽深而陰暗的洞府便好似少了幾分從前的壓抑,陰冷,那些護山弟子不再止語,因而這掏空了一整座山而建成的洞府裏竟然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充斥著死寂。

但這是不應該的。

“若無森嚴的規矩,又何以樹立絕對的威嚴?”雍老想,這新任山主果然是個才只有十幾歲的娃娃,她還不懂程氏世代相傳的山規到底意味著什麽。

“不過是一個止語的規矩,小山主又沒把山規逐條廢止,雍老您何必……”

柏憐青本是笑吟吟的,但見雍老板著臉盯住她,她一下沒了聲音,幹脆收起來自己最熟練的那副勾欄式樣,挺胸擡頭,背著手轉身,清了清嗓子:“您跟我進來吧。”

中山殿後面就是龍像洞,雍老有很多年沒來過了,他在洞中站定,視線順著垂落的長幔往上,燭火點綴在山壁縫隙中,如盤旋的龍尾。

第十二層,是紫鱗山中人籍冊所在,亦是程氏歷代殉葬者的靈位所在。

洞中無風,而長幔忽動,雍老耳力敏銳,他目光往上一睃,一道紫衣身影從幽深而神秘的第十二層一躍而下,雙足擦過長幔,她身姿輕盈,飄然而落。

雍老最先看清的,是她腰間雪亮的銀色腰鏈,一雙短刀一左一右在她腰側,她烏黑的發髻間只有一根珍珠銀簪作飾,那副眉目有一種浸潤山雪的艷麗。

“小山主,您今日怎麽想起來去祭拜紫鱗山先祖了?”

柏憐青走過去,笑眯眯地問。

“改了他們的規矩,上兩炷香,就算跟他們說聲抱歉了。”細柳先瞥了她一眼,隨後目光落在那須子很長的老翁身上。

“紫鱗山的規矩,卻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雍老對上她的目光。

這一刻,龍像洞中死一般的寂靜,柏憐青動了一下眼珠,幹笑起來:“小山主,這位便是雍老,他之前在……”

“在汀州。”

細柳接過她的話,仍盯著雍老:“汀州分堂的堂主楊雍。”

四目相視,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柏憐青的臉快木了,她正絞盡腦汁想著自己該說點什麽才能改變這詭異的氛圍,卻不想,楊雍先俯身抱拳,打破死寂:“楊雍拜見山主。”

柏憐青愣了。

“我改了止語的規矩,你似乎很不滿?”

細柳冷不丁地問他。

楊雍面不改色:“屬下不敢,但山主今日改止語,難說將來又會不會再改其它什麽規矩,紫鱗山立身於世,傳承下來的何止是這個山主的位子?規矩,也是傳承的一部分,程氏的規矩,不能改。”

細柳聽了,點點頭:“你說得對。”

楊雍沒料想到這位小山主竟然這麽聽勸,他緊繃的面皮一松,卻又聽見她說道:“我的確不止想改止語這麽一個規矩,只是這多少對程氏祖宗們有點不敬,他們在九泉之下有多生氣我不知道,但我多上幾炷香,慢慢來,他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柏憐青很難形容在聽到小山主這番話後的楊雍的那副臉色,那松弛褶皺的面皮一抽一抽的,活像是老樹皮要掉下來了似的。

楊雍一個眼風掃過來,柏憐青立即領會他是在問她怎麽連一句規勸也沒有,她眼觀鼻鼻觀心,一雙眼睛這看看那看看,總之就是不看楊雍那張僵硬的老臉。

從龍像洞中出來,細柳回到了她住的那間石室裏,柏憐青跟了過來:“小山主,您真的沒忘吧?”

細柳在梳妝台坐下,聞言一頓,但很快,她擡起眼簾:“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