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雨水(五)

中山殿內香爐將熄,燒盡的艾草殘存幾分余味綿長。

楊雍立在階下,不動聲色地看著玉座之上那年輕女子,她分明擁有一副明艷灼人的五官,那雙眼卻像是被寒露時節的雨霧濯洗過,那份清冷好似浸透她的骨與肉,與她眉眼之間的艷麗形成一種矛盾又詭秘的風致。

不知道是不是中山殿內的燭火太暗了,襯得她皮膚冷白得像玉,於是她頸側那一道蜿蜒的傷疤顏色更濃,附著於她單薄的皮肉,余下一半都隱沒於她衣襟底下。

“你想見前山主?”

不知過了多久,楊雍終於聽見這樣一道清越的女聲響起。

楊雍看見她擡起手,雙指間夾著一只竹管,楊雍眉心一跳,當下明白自己發給手底下帆子的密信落在了這位小山主手裏。

階上燈火幽暗,細柳一手撐在膝上,傾身之際,她整張臉都從昏暗裏顯露出來,一側燈籠柱裏的光投落在她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聲音平淡:“楊雍,你想告我的狀?”

“楊雍不敢。”

楊雍拱手,鎮定道:“只是屬下以為,紫鱗山是程氏祖宗的心血,屬下生於紫鱗山,長於紫鱗山,此生盡忠紫鱗山,事涉山規改易,屬下只是想知道,玉山主她是否知情。”

中山殿中倏爾一寂。

半晌,楊雍才見細柳站起身來,她臉上仍無表情,但楊雍卻沒由來的心中一凜,下一刻,只聽她道:“原來你也知道你該盡忠的是紫鱗山。”

細柳忽而站定,一雙清冷的眸子盯住他:“我還以為你心中只有先帝,從未將玉山主放在眼裏,而今,你心中是不是又該添一位先帝,從此我亦不必被你放在眼裏?”

楊雍卻擰了一下眉頭,有些訝異似的迎上她的目光:“小山主慎言!紫鱗山立山之初,便是為了拱衛皇室,您卻在此與屬下爭論這些?紫鱗山本就屬於姜氏,屬下盡忠職守,何錯之有?”

“你這麽的忠心。”

細柳聲音淡漠:“那為何不早告訴當今聖上是我放走了花若丹?”

楊雍的面皮陡然抽動一下。

細柳居高臨下:“不要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此事,你楊雍有什麽樣的手段,這一年多我見識得夠深了,你若是只蜘蛛,那麽整個汀州都結滿了你的蛛網,周邊其他幾個分堂也跟你千絲萬縷的,我收拾起來著實費了不少勁,足見你本事很大。”

話至此處,細柳頓了一下,又意有所指似的,淡聲:“多少分堂主見了你,都得尊稱你一聲雍老,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你這麽德高望重的一個人,卻在汀州的那座巡鹽禦史府裏做起了管事,花硯做了多少年的慶元巡鹽禦史,你楊雍就做了多少年的花家管事……”

楊雍的臉色徹底變了,他一下擡起頭來。

細柳卻話鋒一轉:“兩個月前宮中死了一個妃子,說是得了急症死的,但得急症而死的人,身上怎麽會連一塊好皮肉都沒有?”

細柳說著,視線落在楊雍那張陰晴不定的老臉上:“花若丹若還在宮裏,今年與陛下大婚的皇後便不是賀氏,而該是她了。”

“楊雍,你也許對先帝夠忠心,但對咱們如今這位陛下來說,你對花若丹動了惻隱之心,便是對他不忠。”

細柳一針見血,剖開了楊雍那份隱秘的私心。

楊雍敏銳地覺察出她這番言辭底下的威脅,他心中一片陰寒,十分後悔自己從一開始就小瞧了這位小山主,否則他也不至於手腳根須全部被其折斷,只能乖乖來燕京向她低下頭顱。

“小山主。”

良久,楊雍嘆了口氣:“您到底要做什麽呢?整個紫鱗山都是皇家的,程氏為此付出了全族所有的血脈,只為了延續這份忠烈,我楊雍忠於先帝難道有錯?無論是我,還是您,忠於皇室,本就是我們的使命。”

“紫鱗山生來就是一把刀,是皇帝的刀。”

“我卻不姓程。”

細柳站在階上,神情平靜地凝視他:“但我既然做了紫鱗山的山主,那麽像你這樣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要麽死,要麽忠於我,先帝可以給你越過玉山主的恩寵,並不代表如今這位陛下肯給你,若他真的肯給,我亦有的是辦法讓你消受不了這份隆恩,別忘了,花若丹的失蹤可以是你在陛下面前拿住我的把柄,但也同樣是你對他並不忠心的鐵證。”

“還有,”

殿外有風吹來,細柳紫色的衣擺輕動,她輕擡下頜,“紫鱗山就算是把刀,它也該為天下人而利。”

楊雍瞳仁一縮,紫鱗山百年不見天光,在陰暗深邃的長淵裏消磨掉程氏一族的血脈,為帝王做盡陰暗之事,鞏固皇權。

四海之內的帆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隨著帝王的好惡而動,他們像魚,百年之內換過一批又一批,但他們本就是為了這些而存在甚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