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雨水(六)

永嘉二年的冬天是近二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哪怕宮人們鏟冰鏟雪很是勤快,不過一個夜晚的功夫,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又被冰雪嚴絲合縫地覆蓋起來,碩大的冰溜子垂掛在檐角,被早上薄薄的日光一照,是一種浸透寒氣的晶瑩。

此時下了早朝,百官們結著伴從金鑾殿裏出來,趕緊從宮人手裏接來厚披風裹在身上,好在階上的冰雪被及時鏟過了,不怎麽滑腳。

“這天也太冷了,也不知道咱大燕是怎麽了,聽說海州府那地方都雨雪不斷,積雪足有數尺之厚,那可是海州府啊!本該是個常年炎熱的地界!更不提其他地方,雪災一回又一回地報上來,那麽多的百姓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一位官員與相熟的同僚一邊往階下走,一邊嘆氣:“如今在這個當口加稅,只怕……”

“慎言。”

同僚提醒他一聲,隨即又低聲說:“西北打著仗,好幾個地方又有雪災,朝廷如今是真沒錢了,如今也只能苦一苦那些沒遭災的地方百姓,朝廷如今難處大得很,我大燕百姓理應與咱朝廷風雨同擔,一塊兒將這難關給跨過去才是。”

“可西北不是暫時停戰了嗎?”

那官員想著方才在金鑾殿中的情形,擡起頭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劈頭蓋臉地砸來人的臉上:“哪怕是在苦寒的草原上生活慣了的達塔人,他們也不能抵抗這樣駭人的嚴寒,如今他們與咱西北大軍隔著一個萬霞關僵持著,看樣子,兩方都想先熬過這個冬天再說,陛下一定要在此時加稅,真的是為了西北的軍費嗎?”

他的聲音很輕,哪怕是身邊交好的同僚也沒聽得清楚。

“秉儀!秉儀你走慢些!小心又滑一跤!”

忽然這樣一道聲音落來,官員才回過神就見一道緋紅的影子很快掠過他身邊,他與同僚趕緊停下,才低下頭,又有另一道緋紅的衣擺很快拂過,他們二人順勢往底下望去,只見那蔣閣老提著衣擺很快下去,將另一位馮閣老給攔住了。

那二人不知在說些什麽,他們也沒敢多看,更不敢去聽,趕緊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你好歹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如今又在內閣當中,你在外頭能不能穩重些?”蔣牧被寒風吹得太陽穴刺疼,攔下來馮玉典便深深地嘆了口氣。

宮人追來將披風恭敬地奉上,馮玉典一把扯過來,遮住自己官服後面被冰雪浸濕的一片痕跡,早上在階上摔了一跤,他到現在屁股都是疼的。

宮人很快離去了,蔣牧拉過馮玉典,兩個人一道往露台底下避了避,蔣牧這才又開口道:“秉儀,方才在朝上你怎麽能頂撞陛下呢?”

“難道你也認同此時加稅?”

馮玉典聲音冷硬:“如今咱大燕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你清楚嗎?沒遭雪災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遭了雪災的好,這都多少個災年了,又是旱災,又是蝗災,如今還有雪災,上蒼不仁,生民日苦,此時加的不是稅,是雪上加霜啊!”

“你也說了是上蒼不仁,天要降災於世,而西北亦有兵禍為患,哪怕如今停戰,可誰知道這個冬天過去,又是什麽情形?”蔣牧試圖讓他冷靜些,“秉儀啊,先帝爺抄幾個世家勛貴才勉強補齊了之前的軍費,可咱們還得未雨綢繆啊,達塔人不會死心的,天災只會催生他們更加猛烈的掠奪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為了軍費嗎?”

馮玉典壓低了聲音,他盯住蔣牧:“難道不是因為內帑沒錢,辦不起皇太後的聖壽節?”

“秉儀!”

蔣牧立即按下這話頭,二人之間倏爾只剩下風雪呼嘯之聲,片刻後,蔣牧嘆了口氣:“你老師已經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這張嘴。”

聽他忽然提起老師,馮玉典胡須顫動一下,他想起來老師的孫兒還在西北偏遠的密光州,這個冬天,燕京都這麽冷,也不知道密光州會有多難熬。

“子放,內閣中的幾位,陛下最忌諱我。”

馮玉典呼出一口白霧:“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輕易改變的境況,王固那個老東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個人,滿心滿眼都是如何將我們這些蓮湖洞的給清除出內閣,說不定哪天我……”

“胡說什麽?”

蔣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臉:“我知道你為人忠直,今日朝上無人敢反對加稅,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戶部的賬沒人能說得清楚,稅銀到了賬上再大也是一個數字,六部用一用,數目就少了,以至於虧空多了,要填補這個大窟窿,加稅是最直接的辦法,戶部那些人只要看到能填這個窟窿就能松口氣,你跟他們吵,哪裏能吵得過?更重要的是,聖上的心在他們那頭,他們也不過是幾片雲而已,雲,都是隨風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