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雨水(六)(第2/7頁)

壽康宮中銀炭燒得正旺,卻沒有一點煙,將整個內殿裏烘烤得溫暖如春。

姜寰下了朝便過來與皇太後一道用早膳,皇太後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讓宮娥重新給她梳了一個發髻。

“先帝爺是節儉慣了的,很少宴飲,他的萬壽節向來也是一切從簡,除了明園之外,吾還沒見過他有什麽大的花費,連在衣食上也很是儉省。”

劉太後坐在鏡前看著宮娥方才給她梳理好的發髻,手中摸著一支鳳鳥銜珠金簪:“先帝爺不僅自己儉省,亦不許後宮奢靡鋪張,因此吾便也跟著先帝爺一塊兒節儉了半輩子,皇帝你如今有這樣的孝心,肯替吾大辦今年的聖壽節,吾心裏自是高興的,但吾聽說,朝裏有人不贊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過什麽聖壽節。”

姜寰看著鏡中的劉太後:“這是兒子一早與您說好的,兒子是皇帝,怎能對您言而無信呢?”

劉太後看著鏡前擺了一案的金珠寶飾,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氣度:“吾是想有一個像樣的聖壽節,可吾也不想被朝臣們戳脊梁骨。”

“誰敢?”

姜寰這幾日被鄭鶩他們那些人煩透了,但他在劉太後面前還是竭力冷靜了點:“您在後宮裏吃齋念佛十幾年,從前跟著先帝儉省慣了,如今您是皇太後,您的兒子是天子,我要為您大辦一回聖壽節,又有何不可?”

劉太後唇邊浮出了點笑意,但她的目光透過鏡面打量著身後的姜寰半晌,卻忽然道:“寰兒,你怎麽不蓄須子了?”

姜寰神色一滯。

“記得你從建安回來蓄了很長的須子。”

劉太後淡淡地說。

這一瞬,姜寰仿佛在鏡中看見自己的下頜冒出來青黑的胡須,他一下擰起眉頭。

“吾記得從前與你說過,你與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須,就更像了,”劉太後唇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她淩厲的眉目多添了幾分愁苦,“你沒辜負吾的苦心,知道該怎麽樣在你父皇面前爭。”

“母後!”

又是這樣的眼神。

姜寰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父皇臨終的時候,在母後讓他蓄須的時候。

“若花若丹還在,她做了皇後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業雖不可能填得平國庫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內帑多少也還能有些盈余,別輕看那些積蓄百年的世家大族,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他們能夠延續至今,足見其根深樹大。”

劉太後眼裏那點溫情化為一種惋惜:“這樁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給你的一把鑰匙,你卻將這鑰匙弄丟了……”

“夠了!”

姜寰猛地打斷她。

劉太後似乎被他忽然的這一聲嚇了一跳,擡起眼簾正見姜寰那張光潔的臉上陰晴難定,他深吸了一口氣:“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過一個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麽?”

“朕說要給您大辦聖壽節,便一定大辦。”

姜寰並未在壽康宮中久留,回到萬極殿中,他便立即讓劉吉捧來一面鏡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著鏡中的自己。

目光掠過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著臉:“劉吉,拿刮刀來!”

劉吉趕緊讓宮人去取來刮刀,哪知姜寰並不要他幫忙,而是自己對著鏡子刮起來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陰沉。

他想起父皇臨終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就連他的母後也是這樣。

“你們都不如顯兒。”

這樣一道虛弱無力的喟嘆如魔音般響徹姜寰的耳畔,劉吉忽然驚叫一聲:“陛下……”

姜寰回神,發覺鏡子裏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他憎惡似的看向手裏沾血的刮刀,一把將它摔在地上。

他已經是皇帝了,他是這天下之主,可母後,為什麽仍要以那樣的眼光看他?

鄭鶩,蔣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見劉吉姍姍來遲,作揖請他們進殿裏去,鄭鶩卻不忙先行,拉住劉吉問道:“昨日的折子,陛下留了?”

劉吉聞言看向鄭鶩,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銳陰柔的嗓音懶洋洋的:“是啊鄭閣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紅,昨兒晚上就拿給陛下瞧了。”

劉吉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手裏握著批紅的大權,又兼著東廠提督一職,哪怕是在這二位閣老面前才作過揖,他亦不減半分傲慢,畢竟如今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內閣的票擬仍要經過司禮監的手。

他這一番話好似什麽都沒明說,但鄭鶩心中卻略微有了點底,他大約也能明白今日的召見是為了什麽,他也不在乎劉吉這分傲慢,只對劉吉點了點頭,道:“多謝。”

姜寰在禦案後坐,鄭鶩與蔣牧、王固三人進去便俯身跪拜,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方才聽見皇帝道了一聲:“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