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谷雨(三)

今日天晴,清晨淡薄的日光靜默地曬幹滿城的潮氣,運送輜重的兵馬已在城門口整裝待發,呂世鐸與何元忍都來送行,此二人並不知紫鱗山,只曉得細柳乃是東廠唯一一名女千戶,呂世鐸朝她作揖:“細柳姑娘,此去道阻且險,這些軍糧乃是西北將士的命,亦是我等汀州官員的命,我等皆懸命於此,唯盼姑娘平安抵達西北。”

“呂大人放心,這些軍糧即日起也是我的命,”細柳朝他俯身回禮,“只要我還有命在,就一定會將軍糧送到西北大將軍譚應鯤的手中。”

而站在呂世鐸身邊的何元忍此前從未聽說過什麽女千戶,還是呂世鐸告訴他說這女子乃是原先的東廠提督曹鳳聲義女,他是個粗人,沒那麽多禮數,接過話來便道:“我昨晚去獄中試了試那個達塔蠻人的功夫,我胸口被他錘得現在還疼呢,若不是呂兄親口說的,我還真不敢信你一個女子竟然可以將那麽一個野蠻的家夥生擒。”

何元忍說著,揉了揉胸口,擡頭瞥了一眼混在輜重隊伍中的一個囚車,那阿赤奴爾岱跟他打了半夜,如今被鐵鏈捆著手腳,靠在囚車裏,鼾聲如雷。

“硬拚蠻力,我當然贏不過他,但我比他不要命。”

細柳淡淡說道。

何元忍心中有點遺憾沒親眼瞧見那一戰,他朝細柳抱拳:“何某一朝得見姑娘,往後再不敢小瞧天下女子。”

他毫不掩飾他這般武癡的單純欣賞。

呂世鐸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何元忍不明所以,見呂世鐸擡了擡下巴,他便順著呂世鐸的目光看向那位身著青色袍服的小陸大人。

何元忍很茫然。

咋了?

呂世鐸忍不住想翻白眼。

細柳沒在意他們兩人之間的小動作,擡眸望見何元忍背後,依舊作隨從打扮的兩人,長巾遮掩了他們半張臉,細柳半分眼神都沒落在姜變身上過,只是對上花若丹那般關切的目光,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算作回應。

細柳轉身,往濕潤的霧氣裏走了幾步,隨後停下,身後很快一陣步履聲臨近,她垂著眼簾,看見身側那人青色的衣擺。

“你帶上他,路更難走。”

陸雨梧的視線落在那囚車中的蠻人身上。

“紫鱗山在達塔王庭花費了多少年才真正安插進去眼線,今晨送來的赤火,便是一個訊號,達塔王庭一時不能突破大將軍譚應鯤的防線,他們急了,所以才有這阿赤奴爾岱秘密潛入大燕攪亂東南,但達塔王庭未必只下了東南這一步棋,先帝在時便有軍中內鬼的傳言,只是譚應鵬死後,這潭水就平靜了下來,誰也沒再說什麽內鬼的話。”

今晨一封赤火從西北邊關送至細柳手中,那是從達塔王庭傳出來的消息,達塔王庭吃了敗仗,卻仍準備在萬霞關集合更多的兵馬,像是要準備謀劃什麽。

細柳側過臉看向他:“可倘若真有內鬼呢?那會不會就是達塔王庭除東南以外的第二步棋?他們想要改變戰局,自然無所不用其極,我帶阿赤奴爾岱往邊關去,關鍵時刻,他可以是個籌碼,亦可以是個肉盾,怎麽算也不虧。”

可這些的前提是,她可以平安抵達西北邊關。

陸雨梧什麽話也沒說,只是望著她。

細柳對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可以將這些軍糧送到西北?”

“我信。”

濃而長的眼睫底下,是那雙平湖般的眸子,他出聲:“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信你可以做得到。”

他的神情太過專注,細柳不由一怔,兩人之間忽然靜默,耳邊唯余風聲。

“走了。”

細柳說道。

隨後她往前走了幾步,擡手正欲下令,卻忽然被一把攥住手腕,往後一拽,她踉蹌後退,後背撞入一個懷抱。

馬兒嘶鳴著,許多雙眼睛都看到這樣一幕。

細柳感覺到他下巴抵在她肩頭,側臉微涼的皮膚貼著她的耳廓,她忽然想起燕京那夜,那時她以為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救他。

那夜山野間,他也曾這樣擁抱她。

嘴裏說著要聽她的話,轉過身卻走了一夜的山路,回到燕京城中自投羅網,去領受一個欲加之罪。

“圓圓,周世叔出事之後,我找不到你,那時我便在想,哪怕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大海撈針,我也要找到你。”

他的聲音很近,就在耳側:“但再見你,我卻又覺得我其實不用那麽計較什麽一輩子,就像在堯縣你我相遇那樣,你我同在一條道上來回走,總有一日,是要重逢的。”

無論她是細柳還是周盈時,她始終在走自己的道,而在這條道上,他從來都是同路人。

濕潤的晨風拂面,吹動細柳耳邊的淺發,她喉嚨微動,卻問:“我爹的屍首,是你收殮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