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立夏(三)(第4/10頁)

連廊裏一片雜聲,陸雨梧走到橋心,那抱著女兒的屍體在廊邊發呆的婦人忽然就那麽往河裏一撲,“撲通”一聲。

水浪翻騰。

連廊中靜了一瞬,但也僅僅只是一瞬,人們又開始爭搶起餅來。

“下去!救人!”

呂世鐸連忙喊身邊的秦治道。

那秦治道立即與幾個識水性的護衛跳下河去。

連廊上餅很快發完了,那婦人也被救了上來,但她濕漉漉地躺在地上,睜著眼,一動不動。

天色更暗,陸雨梧一言不發,快步掠過橋上,又折回了範府大門口,他方才在階下站定,呂世鐸亦大步過來,幹脆將傘扔了,拱手高喊:“慶元巡鹽禦史呂世鐸,懇請臨昌王放糧,救我汀州百姓!”

範績死了,範府便正好被慶元巡撫收拾出來給臨昌王落腳,如今巡撫與布政使二位大人正在賠臨昌王吃飯,外頭來了一名衛兵,俯身抱拳道:“王爺,那呂世鐸也來了,如今正在門外求您放糧!”

飯桌上,一雙玉筷猛地被拍斷,巡撫與布政使二位大人心頭一驚,忙放下碗筷,擡頭只見臨昌王那張方才還笑眯眯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臨昌王生得臃腫極了,滿臉的橫肉因為他此時不悅的神情而顯得越發兇悍:“二位大人,說到底,這個呂世鐸,還有那陸雨梧,都是你們的下官,可他們卻三番四次逼到本王門上,怎麽?本王到你們汀州這塊地方來避難是避錯了,竟碰上穿著官袍來打劫的了?”

巡撫與布政使二人相視一眼,隨即全都站了起來,那巡撫躬身作揖道:“王爺,那陸雨梧雖在我等之下,可他到底是陸證的孫兒,又是鄭閣老唯一的學生,他又何時將我們這兩位上官放在眼裏過呢?若真論起來,那呂世鐸也在他之上,如今不也圍著他打轉?”

“陸證不是已經死了嗎?”

臨昌王轉著手上的鑲寶戒指:“我看那鄭鶩也離死不遠了!就因為這些,你們便由著他們兩個鬧?這兵荒馬亂的,難道本王的這些家底都是大風刮來的,活該全給外頭那些人?那麽多張嘴,難道都要本王來養?本王能養他們多久?死幾個百姓而已,又餓不著你們這些穿官袍的,反正是兵禍,咱們只要等到這些反賊退去了,到時朝廷也怪不著你們。”

“王爺在理,說到底這禍事本也不是咱們的錯。”

布政使大人冷哼了一聲:“依我看,若真等到這圍城之危解了,那陸雨梧與呂世鐸的死期,也就到了!”

“何必等到那個時候呢?”

臨昌王那因肥胖而發腫的眼皮一挑,視線在這二位大人之間來回一睃,隨後慢悠悠道:“只有聰明的人,才可以吃得飽飯,剩下的,就都是該死的傻子,如今城中天天死人,那麽死幾個百姓,還是死幾個傻子官,有差別嗎?”

巡撫心中一跳,他像是想說些什麽,可目光觸及臨昌王臉上的笑意,他又頓住了。

臨昌王一笑,便又跟個彌勒佛似的,一點兇悍都不剩了。

可那種深寒的意味卻穿胸而過,巡撫看向自己面前的那只碗,裏面是金貴的紅粳米,那紅,就像人的血一樣。

“王爺在理。”

那布政使丁冶卻是捋著須子,與臨昌王相視一笑。

天色已經徹底黑透了,外面的雨還沒停,衛兵又一次飛快地奔來,在隔門外稟報道:“王爺!大批的百姓忽然聚集來府門外,求王爺放糧!”

外面的聲勢很大,哪怕下著雨,廳中也依舊隱約可聞,這頓飯臨昌王是徹底沒了胃口,一桌珍饈被他一揮袖掃落在地,兩名貌美女婢連忙過來將他過分臃腫的身軀扶著站起來。

“鄒復!”

臨昌王沉著臉喚道。

外面廊上,以長刀杵著地面巋然不動的衛兵統領鄒復聞言,立即轉身走入廳中,抱拳:“王爺。”

範府大門外,呂世鐸看著這些忽然圍過來的百姓,他們幾乎將府門外這片地方圍了個水泄不通,他讓秦治道勸百姓們離去,但這些人卻沒一個肯聽話的。

他們下跪,他們哭喊,他們渴望用自己的聲音叩開那道漆黑的大門。

檐下的燈籠照著他們每一張枯瘦的臉,渾濁的眼,他們一聲聲的哭求,是紮在陸雨梧與呂世鐸胸口的利刃,卻不是可以叩開那道大門的鑰匙。

陸雨梧幾步往前要下階去,這時,忽然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撥開密密麻麻的人群,怒吼:“那臨昌王想放糧他早放了!你們哭什麽?你們在求什麽?這些官老爺,有誰真正在乎過咱們這些賤民的眼淚?他們連咱們的性命都不在乎!”

燈火倒映他眼底無窮的憤怒,無盡的憎恨:“可憐我老父當初走了半天的路來汀州城裏,就是為了給西北的將士送一袋玉麥面!可到頭來,朝廷,還有裏面的王爺,官老爺,卻活生生餓死了他,餓死我妻兒!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他們隨意踐踏的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