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銜落日,天光將盡。

西帳營的主帳裏,兩側的火盆正熊熊燃燒,火舌飛舞般跳躍,映照著營帳墻上各式各樣的獸皮裝飾和不遠處的紅纓狼頭鏨金槍。

赫連洲隱在火光之後,居高臨下地坐著。

林羨玉跪在地上,因為太過恐懼失去了所有反應,不哭也不鬧,豆大的淚珠綴在眼角,卻久久沒有掉落,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臉色還是慘白的,沒有半點血色。

赫連洲看向林羨玉的臉。

初見時他毫不懷疑地認定這人是女孩,那條金鑲玉腰佩更證實了“她”的公主身份。可自從知曉了他是男人之後,再看,竟也能看出幾分男人的輪廓,譬如個子高些,眉毛粗些。

不過,男生女相又如何?

無非是更增添了赫連洲的怒火。

祁國自詡為書禮之國,行事卻從不光明磊落,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後更甚。此前是赫連洲大軍壓境,直逼得祁國狼狽投降,就連議和書都是祁國禦史跪著呈上來的,“進貢金銀、公主和親”,議和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待赫連洲退了兵,祁國皇帝立即跟他演一出“狸貓換太子”,這就是祁國口中的世世交好?

“還是一如既往的狡詐。”

赫連洲忽一開口,瞬間把林羨玉懸在眼角的淚珠嚇得落了下來,滴在裙擺上。

他哆哆嗦嗦地擡起頭,剛碰上赫連洲的目光又慌忙低下頭,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烏力罕已經將禮隊找了回來,禮隊的主管謝仲勤一見到林羨玉便痛哭流涕,跪在他身前說:“見到殿下平安無事,微臣如釋重負。”

林羨玉連隱瞞身份的時間都沒有,他被迫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承認男替女嫁。

“我……”他想說:我是無辜的,錯不在我,皇上以恭遠侯府百余人的性命相要挾,逼我替他的女兒出嫁,我也不想出現在這裏的,我更不想騙你,求你饒我一命。

可是說了有什麽用?赫連洲會放過他嗎?不會的,赫連洲只會罵他是軟骨頭。

他怕極了,五臟六腑都在恐懼中攪動糾纏,呼吸時斷時續,他連跪著的力氣都沒有,片刻後跌坐在地,眼中光亮漸消。

“要殺要剮,你隨意吧。”他說。

赫連洲冷聲道:“我為何要殺你?你可是祁國言而無信的明證。”

林羨玉驟然擡頭,對上赫連洲狠戾的目光。

赫連洲說:“我不僅不會殺你,我還要拿你傳告四方,讓全天下人都來看祁國的笑話。”

林羨玉這才知道赫連洲有多恨祁國,他不能因為自己的莽撞冒失,造成兩國再次生靈塗炭。他想起前日在沙漠裏,赫連洲為他烤狐狸肉時的照拂,心裏生出一絲希冀。

他顫聲說:“求你……求你不要……”

"怎麽,”赫連洲輕笑:“你穿著女人的衣裳嫁過來之前,從沒想過自己的結局?"

林羨玉被赫連洲輕蔑的語氣激怒了,那絲幼稚的希冀徹底熄滅,長久以來壓抑著的憤恨瞬間噴發。他掙紮著起身,死死瞪著赫連洲,怒道:“這世上難道只有兩國相爭,只有打打殺殺嗎?你這個活閻羅,你要是真想打仗,何必拿我做托辭?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死在蒼門關!”

“你本就該死在蒼門關!”赫連洲拍案而起:“裝什麽可憐,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死期將至?祁國皇帝為了掩蓋男替女嫁的真相,買通了北境的山匪在蒼門關劫殺你,還妄想把這盆臟水倒在北境頭上,陷北境於不義之地,用心如此險惡,你敢說自己毫不知情?”

林羨玉完全蒙了,他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竟什麽都聽不真切。

赫連洲掃了他一眼,想起他吃狐狸肉時的可憐樣子,冷聲問:“你收了祁國皇帝多少好處,甘願替他女兒送死?”

“你說什麽?”林羨玉怔怔地望著他:“買通……山匪……劫殺我?這是什麽意思?”

赫連洲皺眉問道:“你不知情?”

林羨玉還是一臉茫然。

赫連洲便將來龍去脈講給他聽,林羨玉還是不信,他連連後退,反復說:“這不可能。”

直到良久之後,納雷帶著姚忠德來到主營帳,“殿下,人抓來了,隆慶所言是真。”

姚忠德被五花大綁,嘴裏塞著布團。

見到活生生的林羨玉,他瞬間怒目圓睜,掙紮著想要說些什麽,轉眼就被納雷按在地上,肥碩的身子拼命扭動。

林羨玉見過他許多次,從前他都是笑吟吟地問:世子爺,您近來可安好?

現在卻恨不得用眼神刺死林羨玉。

因為沒有人希望林羨玉活著到北境。

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他寧願用最迂回的方式殺死林羨玉,也不願自己的女兒受苦。

林羨玉終於懂了。

難怪會有這場看似荒誕無稽的“男替女嫁”,因為皇帝從沒想讓林羨玉真的嫁過去。林羨玉的使命就是被北境的山匪殺死在蒼門關,曝屍黃沙,成為北境永遠的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