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漸佳(第5/7頁)

他體力一點一滴回復,皺眉、屏住的呼吸及緊握的雙手對恬娜而言已成熟悉景象。力氣回到他體內,但沒有帶來舒適或健康。

他坐在門前,沐浴在夏日午後陽光中,這是他下床以來走得最遠的一次。他坐在門坎上,望向天空,從豆田走向屋子的恬娜看著他。他依然有種如灰燼、虛影般的氣質,不只因為灰白的頭發,更來自皮膚跟骨頭的某種質態,而他的身體除了皮跟骨外,所剩無幾。他眼神無光。但這影子,這灰燼般的男人,與當初她看到的那張沐浴於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臉,是同一人——面容堅毅、鷹勾鼻、細致的嘴,是英俊男子。他一直是個驕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正是陽光。”她對他說,他點點頭,但即使坐在傾泄的夏日暖意裏,他雙手依然緊握。

面對她時的沉默,讓她以為或許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煩。或許他不能像過去一般輕松待她。畢竟他現在是大法師——她一直忘記這點。而且,從他們攀過峨團山區,同乘“瞻遠”航越東海至今,已過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動,突然問道:“‘瞻遠’呢?”然後想,我多蠢啊!都這麽久了,他已成為大法師,當然不會擁有這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結在持續難解的哀傷中。

如同“永遠”那麽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麽遙遠的地方……

“最遠的島。”她說道,半是問句。

“西方盡頭。”他說道。

兩人坐在餐桌前,剛用完晚餐,瑟魯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凱拉辛背上,從偕勒多過來的?”

她說龍的名字時,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發出自己的形狀跟聲音,說出自己,讓她吐出輕柔火焰。

他聽到這名字,擡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讓她意識到,他通常完全不會直視她雙眼。他點點頭,然後修正答案以求精確:“從偕勒多到柔克,再從柔克到弓忒。”

一千哩?一萬哩?她毫無概念。她看過黑弗諾珍藏室中的大地圖,但沒人教過她數字概念或距離概念。如同偕勒多島那麽遙遠的地方……龍的飛行距離能以哩計嗎?

“格得,”她喚他的真名,因為此時兩人獨處。“我知道你歷經極大的痛苦與危難。如果你不想——或許你不能——或許你不該告訴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梗概,我也許更能幫助你。我希望能幫你,而他們很快會從柔克來接你,派艘船來接大法師,說不定請龍來!然後你會再度離開,而我們仍未曾促膝長談。”她說,在用字或語調不對時雙手緊握,如同她當時嘲笑龍時、她像個責難的妻子般發牢騷時。

他低頭盯著餐桌,悶悶不樂,默默忍耐,仿佛田裏辛勞一天後的農夫正面對家庭爭吵。

“我想不會有人從柔克來。”他說,這句話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給我一點時間。”

她以為他說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應如此。對不起。”正站起身清理桌子時,他又開口,依然頭低低、語音不清地說道:“我現在,有時間了。”

接著他也站起身,把盤子端到水槽,繼續把餐桌清幹凈。他負責洗盤子,恬娜收拾殘肴。這點讓她很感興趣。她一直拿他與火石相比,但火石這輩子從沒洗過一個盤子。這是女人的工作。但格得跟歐吉安都獨身住在這裏,沒有女眷。格得住過的每一處都沒有女人,因此他做“女人的工作”,毫不以為意。她想,如果他會在意,如果他開始擔心自己的尊嚴與擦碗布同等,就太可惜了。

沒人從柔克來找他。任何船都無法在他們談論此事時即刻趕到,除非全程以法術風吹送。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依然沒有尋找他的訊息或跡象。人們這麽久不打擾大法師,她感到非常奇怪。一定是他禁止人找他,或者用巫術藏匿行蹤,讓人無從找起,才不被認出,因為出乎意料,村民仍對他的存在不太注意。

銳亞白領主沒派任何人前來,則不太意外。該族領主與歐吉安的關系一向不佳。村裏謠言說,該族女性均擅長黑暗技法。村民說,有人嫁給北方領主,結果遭活埋在巖石下,另一名女子想改造她子宮內未出世的胎兒,試圖讓他擁有力量,而他在出生時的確說出某些字句,但他沒長骨頭。“就像一小袋皮一樣,”產婆在村裏悄聲謠傳,“一個有眼睛、有聲音的小袋子,完全沒吸過奶,但操某種怪語言,然後死去……”無論這些故事是真是假,銳亞白領主一向離群索居。身為法師雀鷹的旅伴、法師歐吉安的養女、將厄瑞亞拜之環帶至黑弗諾的人,一般人都認為恬娜剛到銳亞白時會受邀住進大宅邸,但她沒受邀。她反而很高興地獨居於村裏織工阿扇的一間小農舍,她極少見到宅邸中人,也總只遠觀。蘑絲告訴她,現在大宅邸沒有女主人,只有老領王,年歲很大,還有他孫子和年輕巫師,名為白楊,自柔克學院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