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5/14頁)

路程顯得太短。沒等我好好體味飛馳在寂靜城市街道的樂趣,伊甸道的路牌已出現在眼前。我放慢速度,換入二档,扭頭觀察門牌號。從地圖上看,伊甸道距離最近的地鐵和軌道電車站點都有兩公裏的距離——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街區。街道不寬,路邊停滿臟兮兮的舊車,三四層的老舊樓房緊緊挨著,不留一絲空隙,其中多數顯得比我住的公寓樓更破爛。街燈多數壞了,川崎400R的車燈在黑漆漆的街道上打出一團橘黃光暈,垃圾箱裏跳出一只野貓,向我看了一眼,轉身走掉。這時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在夜裏橫穿城市到不熟悉的街區尋找陌生人留下的奇怪信息這一舉動的合理性,每一根電線杆後面都可能跳出手持尖刀的搶劫犯,甚至盜竊人體器官的黑市醫生。我希望擺脫無聊的生活,但絕不希望是以屍體照片出現在明天早報頭條的方式。

我盡量放慢轉速,但這裏太安靜了,川崎摩托的轟鳴聲顯得比超期服役的B52轟炸機還大。幸好這時一個銅質門牌出現在燈光裏:伊甸道289A/B/C/D/S。我停在路邊,熄滅發動機,關掉車燈,死一樣的寂靜立刻將我籠罩,伊甸道兩端陷入黑暗,唯有289號公寓樓門前亮著一盞微弱的白熾燈,燈罩在風裏微微晃動,發出不詳的金屬摩擦聲。

該死,應該帶一個手電筒出來的。我後背滲出冷汗。手機,對。手機。我摸遍風衣,在內袋中找到自己的老式手機,點亮閃光燈,橄欖球大小的白色光斑給了我些許安慰。

我走過去,輕輕拉開伊甸道289號的大門。門沒有鎖,兩扇門其中一扇的玻璃碎了,地上沒有玻璃碎片。門內更加黑暗,在手機照明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廢棄的櫃台,木制櫃台後貼著紙頁泛黃的房間登記簿,說明這裏曾經是一家旅館。右手邊是樓梯,我走近些,照亮墻壁,墻壁上歪歪扭扭寫著:A/B/C/D,後面畫著個向上的箭頭。沒有S。

我用手機向上照。樓梯通往黑漆漆的二層,什麽也看不到。別惹麻煩!父親用一貫漫不經心的強調式口吻說。我揮揮手,趕走礙事的回憶。手機閃光燈晃過樓梯背後,沒有向下的階梯,通常在樓梯下三角區域會有一個儲藏室,我看到儲藏室的門,門上塗著奇怪的綠色油漆,門把手出人意料地閃閃發亮,顯得與陳舊的公寓樓不太協調。

我邁步走向那扇門,舊棕色系帶皮鞋在磨損嚴重的水磨石地面上踏出帶著回音的腳步聲。黃銅門把手像它的外觀一樣光滑油潤,我試著用力旋轉,門沒有鎖,推開門,長而狹窄的水泥階梯出現在眼前,在手機燈光有限的視野裏,我看不到樓梯通往多深的地下。

沒有聲音。這裏靜得像座墳墓。要不要下去?我躊躇一下,看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剩余電量,穩定心神,拾級而下。兩側墻壁擠壓過來,階梯僅容一個人通過,我照亮腳下的路,數了大約40級台階,面前出現一堵墻壁,階梯轉向反方向繼續延伸,我繼續前進,或者說,走向地心深處。這算不上有趣的體驗,我的心怦怦地跳動,眼睛充血,腳步聲經過墻壁反射忽前忽後響起,讓我不止一次回頭張望。又是40級台階,燈光照亮通道盡頭一扇虛掩的綠色木門,門上有個大大的黃銅字母——S。門縫沒有燈光射出來。

是這裏了,伊甸道289S。我心緒復雜地考慮了幾秒鐘要不要敲門,如果把陌生女人傳遞的信息當作異性邀約,那無論敲不敲門,在深夜兩點拜訪都是失禮的舉動;又倘若那個訊息是參加某種秘密組織的暗號,那還有比現在這個詭異的情境更適合的入會方式嗎?——我需要一杯威士忌,就算啤酒也好。我舔舔幹燥的嘴唇。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一片黑暗。我左手高高舉起手機,盡量使閃光燈照亮更多地方。在那一刹那,我感覺頭骨因頭皮的劇烈收縮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嘎聲,不由自主地,我扭動僵硬的脖子,像探照燈一樣旋轉照出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間相當龐大的地下室,墻壁沒有任何裝飾,管道和赤裸的混凝土遍布四周,空氣潮濕而汙濁。幾十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或許有上百個,靜靜地盤腿坐在地上,手拉著手。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也輕得像蚊蟲振翅,人們閉著眼睛。

燈光照亮一張又一張黑暗中的臉龐。兜帽下,有男人、女人、老人、青年、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每張臉龐都浮現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沒有人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做出任何反應,甚至眼皮下的眼珠都沒有滾動,地下室的空氣是凝固的,我僵直在門口,喉嚨發出無意義的咯咯響聲。

我急需喝一杯。我的眼前出現父親手裏總是拎著的那個琴酒酒瓶,和裏面嘩嘩作響的透明酒液。先離開這裏。出去,騎上摩托車回到公寓,給自己倒滿滿一杯波本威士忌。咽下口水,感覺喉結幹澀地滾動,我盡量放慢動作,一步一步退出屋子,伸右手想將木門掩上。為了讓自己的視線從詭異莫名的靜坐人群身上移開,我盯著右手背上醜陋的色斑,下定決心明天就去醫院做個該死的激光手術,順便讓醫生診斷一下我的幻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