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納瑞斯—烏拉斯(第4/10頁)

“這是麻疹疫苗。”醫生說道。跟所有專業醫生一樣,他對病人的話充耳不聞。

“不要打。”謝維克說。

醫生咬了一會兒嘴唇,說道:“你知道什麽是麻疹嗎,先生?”

“不知道。”

“那是一種疾病,會傳染,成年人如果發病會特別嚴重。在阿納瑞斯沒有這種病;當初人們去那個星球定居的時候已經實施了預防措施。在烏拉斯卻很常見,可以置你於死地,此外還有十二種常見的病毒性傳染病也是這樣。因為你沒有抗體。你是右撇子吧,先生?”

謝維克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醫生像變戲法一般姿態優美地將針頭飛快插進了他的右胳膊。謝維克一言不發,順從地接受了,接著又讓醫生給自己打了其他的疫苗。他沒有權利表示懷疑或是抗議。他將自己拱手交給了這些人;他放棄了自己與生俱來的自行做主的權利。這個權利已經消失,跟他的世界——那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那塊光禿禿的石頭——一起離他而去了。

醫生又說了些什麽,但是他沒有聽。

他就這樣在一片虛無中待了幾個小時,也許是幾天,那是一種乏味的難以容忍的虛無。沒有過往,沒有將來,他的身邊是那四堵令人備感壓抑的墻壁,外面則是一片寂靜。打了針之後,他的胳膊和屁股都在隱隱作痛;他發著高燒,雖不至於神經錯亂、胡言亂語,卻也因此陷入了理性和非理性之間的混亂狀態。時間停止了流動。這裏沒有時間。他就是時間,是唯一的存在。他是河流,是利箭,是石頭。可是他沒有動。被扔出來的那塊石頭懸在當空一動不動。這裏沒有白天和黑夜。有時候,醫生會把燈關上或是打開。靠床的那面墻上有一個鐘;指針毫無意義地在鐘面那二十個數字之間轉動著。

他在沉睡許久之後醒來,面朝著那個鐘,睡眼惺忪地盯著它。指針的位置在十五點過去一點,如果鐘面的刻度是像阿納瑞斯人的二十四刻度鐘一樣,以淩晨零點為起點,那這就意味著現在是下午三點。可是,在這個介於兩個世界的空間裏,下午三點到底是哪個時候呢?不管怎麽說,飛船上也可以有自己的時間。想到這點之後,他覺得極度振奮。他坐起身子,不再覺得頭暈了,於是便下了床,試了試身體平衡:很不錯,雖然他覺得腳跟地面貼得不是太緊密。飛船的重力場應該比較弱。他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他想要的是堅實、可靠和確定無疑的感覺。為了找到這些感覺,他開始有條不紊地研究這間小房子。

那些空白的墻壁上其實充滿了令人驚奇的設備,只要觸碰一下那個面板,這些令人驚奇的裝置就會馬上呈現:盥洗盆、馬桶、鏡子、書桌、椅子、壁櫥、架子。盥洗盆上連接著幾個非常神秘的電子裝置,你松開水龍頭,水也不會斷掉,水管還會繼續往外冒水,直到你把它關掉為止——謝維克想,這要麽是昭示著守信這一偉大的人性,要麽就說明這裏的熱水供應非常充足。他姑且相信了後一種可能,於是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洗了一遍。沒有找到毛巾,他就拿其中一個神秘裝置烘幹了身體。這個東西能吹出陣陣讓人癢癢的熱氣流,令人頗為愜意。他也沒有找著自己的衣服,只好把醒來時身上穿的那身衣服穿了回去:松松垮垮的系帶長褲,一件不成樣子的束腰上衣,圖案都是明黃底色上帶著藍色小圓點。他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感覺很奇怪。烏拉斯的人就是穿這個嗎?他想找把梳子,也沒有,只好湊合著把頭發捋到腦後紮了個辮子。一切收拾停當之後,他就想走出這個房間。可是他沒法離開,因為房門被鎖上了。

一開始他覺得難以置信,隨後就覺得很憤怒,極其憤怒,有一種想要施暴的盲目沖動,這種感覺他以前從未有過。他使勁去擰那個一動不動的門把手,雙手用力捶擊著光滑的金屬門面,然後轉過身,用力按下呼叫按鈕。醫生告訴過他,需要的時候就拍這個按鈕。沒有任何響應。內部聯絡面板上還有其他許多不同顏色的小小按鈕;他張開手重重地按在整個面板上。墻上的揚聲器裏傳來了一片嘈雜的聲音:“誰他媽的是的馬上過來滾出去什麽從二十二……”

謝維克的音量蓋過了所有這些聲音:“把門打開!”

門徐徐開啟,醫生站在門外。看到他光溜溜的蠟黃面孔上那焦慮的神色,謝維克的怒火平息了,再次墮入了陰郁的情緒之中。他跟醫生說:“門剛才被鎖上了。”

“很抱歉,謝維克博士……那是一種防範……傳染病……不讓別人進來……”

“鎖在外面,鎖在裏面,效果是一樣的。”謝維克眼裏閃著光,漠然地低頭看著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