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烏拉斯(第6/15頁)

他穿過校園,向教室走去。樹木已經萌生新葉,鳥兒在樹叢間歡唱。整個冬天,他都沒有聽見它們的歌聲,現在它們又開始高歌了。甜美的樂聲從它們嘴裏源源地湧出:啾啾,唧啾,這是我的財產,這是我的土地,它們屬於我,屬於我。

謝維克在樹下待了一分鐘,聆聽它們的鳴唱。

然後他轉身走入一旁的小徑,從另外一個方向穿過校園,去了火車站,搭一趟早班火車去了尼奧埃希拉。在這個該死的星球上,那裏會有一扇門是敞開著的!

在火車上的時候,他想到可以試著離開伊奧國,之後也許可以去本比利。不過他也沒太當真,他只能坐船或乘飛機走,肯定會被追上被截住的。唯一一個能夠躲開那些呵護備至的好心主人視線的地方就是他們自己的大城市,在他們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這不是一次出逃。就算真的離開這個國家,他也依然被禁錮在烏拉斯。你不能稱之為出逃,盡管這些有著條條框框國界的政府主義者會這麽說。一段時間裏,那些呵護備至的好心主人會暫時以為他出逃了,想到這一點,他突然覺得很振奮,而他已經好多天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這是入春以後頭一個真正暖和的日子。田野一派綠意,還有水光閃現。草場上,母畜身邊跟著小崽。小綿羊尤其可愛,蹦蹦跳跳得像一個個白色的彈力球,尾巴不停地打著轉。他旁邊的一個圍欄裏是公羊、公牛和牡馬,它們長著粗壯的脖頸,雄赳赳地站著,就像帶電的雷雨雲。

池塘裏積滿了水,白色鷗鳥在藍色的水面上飛掠而過。上方,淺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片片白雲。果樹的枝條上綴滿了紅色花蕾,有一些花已經綻放,花瓣是玫紅色或是白色。謝維克透過車窗望著外頭,他發現,即便是如此美景,也難以平復自己煩躁和叛逆的情緒。這樣的美是不公平的。烏拉斯人憑什麽享有這樣的美景?為什麽上天對他們如此慷慨、如此厚愛,而他的同胞們得到的卻是那麽少,那麽少?

我這種想法簡直就像一個烏拉斯人,他告誡自己,像個該死的資產者了。似乎報酬就意味著全部,似乎美麗,甚或生命都是可以掙來的!他努力讓自己什麽都不想,就那樣往前探著身子,看著柔和的天空,看著陽光,看著在春日原野上歡蹦亂跳的小綿羊。

尼奧埃希拉是一座擁有五百萬人口的城市,精巧的光彩奪目的高樓在河口那片綠色沼澤地裏拔地而起,好像這個城市是用霧氣和陽光建造出來的。火車平穩地沿著一座長長的高架鐵路蜿蜒而上,城市在眼前越來越高大、明亮,感覺越來越真切。最後,突然之間,它吞沒整列火車——火車駛入一條鋪有二十道鐵軌的漆黑的地下通道,耳邊傳來巨大的轟鳴聲,隨後火車將乘客帶進了寬敞明亮的中央車站。車站正上方是一個象牙色與天藍色相間的巨大穹頂,據說這是所有已知星球當中人工修建的最為龐大的穹頂。

這座廣闊無垠、天空一般的穹頂下方,是拋光的大理石地面。謝維克穿過這片遼闊的空間,終於來到長長一溜門面。不時有人走過來,每個人都是孤立的,帶著各自的目的。在他看來,這些人全都憂心忡忡。他在烏拉斯人臉上經常能看到這種憂慮的神色,覺得很好奇。這是否因為,不管他們多麽有錢,還是得操心去掙到更多的錢,以免臨死的時候窮困潦倒?還是說是出於愧疚,因為不管他們多麽窮,總是有人比他們更窮?不管什麽原因,總之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某種相同的神情,站在他們中間他覺得非常孤獨。在逃離他那幫向導和保鏢時,他並沒有考慮過結果——在這樣一個社會裏,人和人之間彼此並不相互信任,最基本的道德觀不是相互幫助,而是相互侵略——獨自一人身處這樣一個社會會是怎樣?他感到了一絲恐慌。

他曾經模模糊糊地設想過,在城裏四處溜達,跟那些無產階層的人說說話,如果還存在有這樣的人,或者說這樣的階層。可是所有這些人全都行色匆匆,都有正事要辦,他們不想閑聊,不想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他們這種匆忙也感染了他。走到陽光燦爛、人潮洶湧的莫伊阿大街上的時候,他暗自想,自己也得個去什麽地方。去哪裏呢?國家圖書館?動物園?可他並沒有觀光的心情。

他猶豫著,無法做出決斷,他在車站旁邊一家售賣報紙和小飾品的店門口停下來。報紙上的標題醒目地寫著“舍國派兵支援本比利叛軍”,可是他對此無動於衷。他沒看報紙,而是看著貨架上那些彩色明信片,然後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任何關於烏拉斯的紀念品。出門旅遊應該帶回一點紀念品的。他喜歡明信片上的圖畫,上面都是伊奧國的優美風光:他爬過的那些山、尼奧的摩天大樓、大學裏的小禮拜堂(跟他窗外的景色幾乎一模一樣),穿著漂亮外省服裝的農家女孩兒、羅達裏德城堡,還有一張是他第一眼就留意到了的: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地上,一只小綿羊正在蹬腿,神情極其可愛。小皮魯恩肯定會喜歡這只小羊的。他每種卡片都選了一張,拿去櫃台。“五張是五十分,加上小羊那張是六十分;一份地圖,給您,先生,一共一塊四。天氣多好啊,春天終於來了,是吧,先生?先生,沒有更小面額的嗎?”謝維克拿出來的是一張二十元的鈔票。他把買票時找回來的零錢摸出來,大致研究了一番那堆紙幣和硬幣上的面額,湊夠了一塊四。“正好,先生。多謝,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