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納瑞斯(第4/13頁)

塔科維亞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走路時像端了一大籃沉重的臟衣服。她堅持去魚類實驗室工作,一直到物色並培訓好一位合適的接班人之後,她才回家準備生產,這時已經超出預產期一旬的時間了。這天下午,謝維克回到家。“你可以去叫接生員了,”塔科維亞跟他說道,“告訴她宮縮是四到五分鐘一次,不過沒怎麽加快,所以也不用太著急。”

他急急忙忙去了,卻發現接生員沒在,一下子慌得手足無措。接生員和街區醫師都出去了,而且都沒有像平常那樣在門上留張字條告訴別人自己的行蹤。謝維克的心臟重重地撞擊著胸腔,一切忽然變得清清楚楚、令人恐懼。他把這種無助的狀態看成了一個不祥的征兆。這個冬天以來,自從那本書的命運確定之後,他就在塔科維亞面前把自己封閉起來。她則變得越來越安靜、被動和忍耐。現在他明白這種被動是什麽了:是死亡的預備狀態。其實真正自閉的人是她,而他卻沒有努力跟上她。他只看到了自己內心的痛楚,卻從未留意過她的恐懼,也看不到她的勇氣。他將她放逐,因為他想要自我放逐,於是她只好一路前行,遠去,遠去,一個人獨行到永遠。

他往街區診所跑去,跑到的時候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站立不穩,診所的人還以為他心臟病犯了。謝維克向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派出一個人去找一個接生員,讓他趕緊回家,因為他的伴侶現在應該很想有人陪在身邊。他急忙往家趕,每邁出一大步,就越發地確定自己將要失去塔科維亞,內心的驚慌、恐懼也就強烈了一分。

可回到家裏之後,他卻不能跪在塔科維亞面前請求她的寬恕,雖然他非常渴望這樣做。塔科維亞已經沒時間聽他真情表白了;她非常忙碌,已經把台床上的東西清掃一空,只留下一條幹凈床單,現在正在床上準備分娩。她沒有哭號也沒有尖叫,似乎她並沒有痛苦。但是每次宮縮時,她都得費勁地控制自己的肌肉和呼吸,結束之後她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像一個人用盡全力舉起了一樣重物後又放下。謝維克此前還從未見過有什麽勞作需要一個人這樣使出全身的力量。

她如此辛苦,令他無法袖手旁觀。當她需要借助外力的時候他可以充當把手和杠杆的支點。幾次調校之後,他們很快找到了最佳的位置,接生員來了之後他們也一直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分娩時,塔科維亞蹲著身子,臉對著謝維克的大腿,雙手攥著他緊繃的雙臂。“好了。”伴著塔科維亞機器轟鳴般的粗重呼吸,接生員平靜地說道,把一個身上沾滿黏液但明顯具有人形的小生命拽了出來。一股血流隨之奔湧而出,還有一團亂糟糟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活的生命。被謝維克暫時遺忘的那種恐怖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先前更為強烈。在他看來,這東西就代表著死亡。塔科維亞松開他的手,身子軟軟地蜷在他腳邊。他呆滯地彎下身子抱住她,心裏又是恐懼又是憂傷。

“好了。”接生員說道,“幫她往邊上挪一挪,我好把這些東西清理掉。”

“我想洗一洗。”塔科維亞有氣無力地說道。

“來,幫她洗洗。那邊那些布都是消過毒的——那邊。”

“哇,哇,哇。”又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屋裏似乎擠滿了人。

“好,”接生員說道,“過來,把小孩抱回到她身邊,放到她胸前,這樣有助於止血。我要把這個胎盤拿到診所的冷庫去,要十分鐘時間。”

“哪裏?哪裏?”

“在嬰兒床上。”接生員一邊往外走,一邊跟他說。謝維克找到那張小小的床,這張床在屋角待命已經有四旬的時間。他看到了那個小東西。剛才如此忙亂,也不知道接生員用什麽法子居然把嬰兒洗幹凈了,還給穿上了一件小袍子,所以現在小寶寶跟他剛看見時已經不一樣了,不再像條滑溜溜的魚了。下午的時間似乎不是慢慢流逝的,而是以快得出奇的方式一下子消逝掉了。天已經黑了,屋裏已經亮起燈。謝維克把嬰兒抱起來,送到塔科維亞身邊去。嬰兒的臉小得不可思議,眼瞼緊閉著,薄薄的似乎一捅就破。“抱到這邊來。”塔科維亞催他,“哦,快一點兒吧,把他抱過來給我。”

他抱著嬰兒走過去,極其小心地將他放到塔科維亞的肚子上。“啊!”她溫柔地叫道,聲音裏充滿喜悅。

“男的女的?”過了一會兒,她睡意蒙眬地問道。

謝維克這會兒正坐在她的床邊上,於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他覺得辨別嬰兒的性別有些費勁,因為跟孩子的腿和手相比,那件小袍子顯得特別長。“是個女孩。”